葉琛麵沉如水。
作為校長,對於學生們關心時政,應該是持讚許與鼓勵的態度的,他教育培養的是國家的棟梁,不是一群豬羊。然而,關心時政也要有個方向,像李璐,雖然上書不大合時宜,本心持正,也算有理,倒也罷了。
這個吳洪,就讓人討厭了。
校長不怕學生活潑,丞相卻是想著國家穩定的。
葉琛,恰似是個丞相,他分外討厭吳洪惹下的這件事。
葉琛與李彥等人作為對公主參政並不排斥的人,近來也不免憂心。太子益壯,而公主之威勢不減,縱是同胞姐弟,本無嫌隙,可二人皆有擁躉。有時候,恩怨未必全要因雙方主事之人而起,若是下屬有了不一樣的心思,摩擦不斷,最終要將主事之人牽涉進來。到時候,無論誰做了贏家,於大周,都是件大傷元氣的事情。時日久了,丞相們也有一種感覺:連顏肅之,都很擔心這種情況發生。
眼見得顏神佑頗有器量,將種種製度建立磨合得完善之後,陸續放權,政事堂裡,沒有不欣慰的。公主知情識趣,退而教書育人、為國儲材,太子又寬宏大度。不特皇帝不用擔心,也是蒼生幸事——太子是禮法正統,公主威望甚隆,爪牙遍布,兩處鬨將起來,必是一場天翻地覆,大家都是輸家。
葉琛正想著,自己如果沒出什麼意外,還能再熬個二十年,從容引導六郎,好鑄就一段佳話。
萬沒想到,當事人都想通了,圍觀的都鬆了一口氣。一個不知道哪裡蹦出來的王八蛋要破壞這種安定團結的局麵。丞相治下的學校,出現了這等潑皮無賴,葉琛的臉,很疼!
吳洪與李清君等進士進修班的學生不同,也與李璐這等中途就考中了進士的人不同。他是自民間考上了太學做學生,又不曾通過科舉的,是以身邊的同學來了又去,走了好幾撥,他依舊是個“太學生”。也便仗著這麼個身份,大肆批評起朝政來了。
遇上這等事,葉琛比當事人顏神佑還要生氣。李璐可以說是不畏強權,吳洪明顯就是個投機客了——心不正。
政事堂內部曾經交流過,杜黎就有一些投機的意味,然而杜黎聰明敏達,知道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雖心機有些深沉,卻不曾觸過君子們的底線。吳洪可就不一樣了。更有甚者,一看這麼個內容,葉琛就覺得眼熟——這不是章垣先前那個上書的加強版嗎?!
然而,葉琛隻能拿出師長的身份去訓戒吳洪,卻不能擺出丞相的架子來去壓他。吳洪想來也是知道此情,愈發地沒有什麼顧忌,反而“勸”起葉校長來了。葉琛見他如此可惡,便再不勸導他。
葉琛雖是丞相裡最年輕的一位,心智手段並不比老前輩們差得太遠,既能教得了太子、鎮得住群臣,自有其過人之處。眼珠子一轉,卻是想到了一招借力打力。不到萬不得己,朝廷不可以勢威壓學生,可如果學生裡有不同意見的人,大家相互辯難,這又另當彆論了。
事實上,不須他如何明示暗示,已經有人跳了出來了。第一個站出來的乃是當年一位進修班的女進士。想吳洪於太學學習數年,猶不得考中做官,與已經中了進士的人,這水平真個是天差地遠。
這位女進士的來頭也很不小,居然是吳王妃的大侄女兒!這位鬱氏娘子年過三旬,早便出嫁。她祖母本是名門淑女,祖父長得尖嘴猴腮一副猥瑣的樣子腹內卻多錦繡,自是遺傳了一副聰明的腦子。她自幼讀書也不算差,隻是其時風俗,憑你如何蕙質蘭心,也不過是在婚姻市場上多一點籌碼而已——早早就嫁了。
舊京之亂,她隨丈夫在外,逃得一劫。千辛萬苦,好歹跟娘家團聚了。許是過於艱辛,她丈夫卻萎靡不振了。若是以往,她隻須等到兒子長成了,再倚著兒子、求上娘家護佑,等兒子做了官兒、仕途比較順利了,也就是熬出頭了。也是合該她走運,遇上了開科舉這等事。鬱氏心頭一動:求人不如求己!
反正她現在也不用生孩子(已經生了好幾個了,足夠用了),也不用伺候公婆了(戰亂折磨,早死了),丈夫也蔫了,管不了她了。想起幼時與兄弟們一同上學玩耍,兄弟皆不如她——我何不一搏?
是,即使是進士出身,在官場上也要熬到十年以上,才能熬出頭來。可隻要她戳在那兒,她兒子就更添一分保障。縱是要娘家幫忙,或是求上吳王提攜,她也不是一無所求隻等施舍。她考試也比較艱難,底子雖在,卻是撂下了好些年,要不是丈夫是個好文的,夫妻倆無憂無慮時常常切磋,就該退化成個半文盲了。現在重又拾起來,從第一次科考就開始考,直到現在才考上,還是最後一名——這已是相當幸運的了。
現今吳洪要讓她滾蛋,真是戳到她的暴點了。這位論起輩份兒來,與顏神佑是一輩兒的,跟腳都是差不多。當下暴起,糾結了一群人,來尋吳洪的麻煩來了。
吳洪被一群女人堵在了教室門口,進退不得。他到底還有一點點紳士風度,不好與女人動手。事實上,以鬱氏的武力值,他還真不一定能打得過。群雌粥粥,吳洪被轟炸得頭暈腦脹,硬挺著不肯退讓。
雙方各說各話,開始了第一輪的爭吵。讓雙方沒有想到的是,吳洪居然已經是比較客氣的一個人了。有位自青州來的同學,比他還激憤!
此君姓王名玥,並非名門之後,連土鱉暴發戶都算不上,不過是個殷實農家子弟而已。算一下他的年齡,正經的上學年紀,正是天下大亂的時候。在這種時候還能讀書上學的,家中對他,不可謂不重視。
可讓人吐血的是,他的想法連吳洪都想噴飯。王同學引經據典辯不過鬱氏,一時氣惱,便口不擇言了起來:“女人就該呆在家裡,出來浪什麼浪?”意思雖然不錯,可直白說出來,真的好麼?有辱斯文!根本不像是太學生在吵架!
這一句,隻有鬱氏等罵他:“是啊,女人都回家了,你就自自在在地在外麵跟男人浪了,真是的,天下男人那麼多,你就怕人搶了你男人去?”王玥真是挑錯了人罵了,鬱氏在本朝背景下,勉強能算是中年婦女了。說起什麼男女風月的話題來,已婚中年婦女可不是未出閣的小姑娘那般容易被打擊。
王玥被扣上了一頂斷袖的大帽子,周圍男同學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瞬間離他三尺。
等說到“一群不能上桌吃飯的”的時候,連吳洪都聽不下去了。臥槽!女人好歹也是人啊,怎麼不能讓人家到桌上吃飯了啊?這是哪家看牲口的打盹兒了,放出這麼個牲口來啊?
王玥說的還就是他家鄉的實情,他家裡,哪怕是他祖母,也得領著兒媳婦在灶下吃飯。正房堂屋擺飯桌,那是男人的特權。1
第一回合的罵戰,以王玥被雙方當成奇怪動物圍觀而告終。連鬱氏的神勇表現,都被他的奇葩思維給掩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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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神佑倒是有所預料,要隻有一個章垣跳出來說這個事兒,其他人都默許讚成、以後再無挑釁者,那才不正常。顏神佑倒要防著他們憋著壞。現在又有人挑頭了,顏神佑卻鬆了一口氣,忽而有一種“終於來了”的感覺。
既然是兼容並包,太學與國子學,難免摻了些沙子。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也不可能讓天下人心裡想的都是一個樣兒。吵吧吵吧,不把毒火發出來,總憋著會出事兒的。
她也知道,縱然再儘心儘力,也不曾將她視作與朝廷一體、與皇室一體。哪怕真的是一體,也有人想從中摳條縫兒出來。有些人,就像軍火商,得挑唆著世界大戰了,他們才能從中獲利。隻要能得到利潤,它們是不會管彆人的死活哀戚的。
當然,她也不能不管,她的辦法,與葉琛如出一轍。朝廷不好一開頭就出麵,壓製了言論之後,再想讓人暢所欲言,就難了。阻塞言路,並非一國之福。然而,要引導。比如說,組織人去辯論之類的。
在聽說了鬱氏的事跡之後,顏神佑又下令女學裡組織類似討論。同時,往演武堂那裡去。演武堂雖然是軍校,卻是在數年努力之下,文化成績被強行提高。軍中對於性彆之間的差異相當的理解,單就武力值而言,絕大多數的女人是比不上男人的。部隊又是一個慕強的地方,在這裡說什麼男女平等,效果並不會很大。顏神佑要做的,就是保證他們不去添亂。
這倒比較容易辦到,她在軍中素來有些威望,放下話去,不特演武堂,便是玄衣等處,也是風平浪靜,並不生事。
讓她沒有料到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吳洪開始,跳出來的人便越來越多,什麼樣的人都有。反對派像是冬眠的蛇,覺到一絲暖和氣,便又蘇醒了過來,盤起了身子、豎起了腦袋,時刻準備著要咬人一口。
戰火不斷蔓延,開始是說女子要回歸家庭,才有利於社會發展。男耕女織,體力差異,自然分工,各司其職,方是天地自然之道。蘇樓等人加入戰團,反問可有富家男女親自耕織的?既然都不用做體力勞動,就看腦力嘍。
漸次說及朝中女官等,一一指點品評。必須說,這些女人做官時間既短,又是萬人盯著,竟比男同事們更謹慎守法。為官方麵完全挑不到錯處,又改而挑剔其政見。
顏神佑端坐靜室,對著牆壁一揮拳頭:“成了!”起身推開了門去,命人去喚馮三娘來。
馮三娘來得極快,見麵便問:“殿下,要動手麼?那些出頭冒尖兒的,我都查明底細了。”
顏神佑問道:“查明了又待如何?是抓是殺?”
馮三娘道:“瞧殿下說的,我何曾辦過那樣的傻事?”
“你待如何?”
馮三娘往前湊了湊,顏神佑配合地探過頭去,馮三娘在她耳邊細語幾句。顏神佑笑道:“這樣更好,你去辦罷。”
馮三娘辦事果然妥貼,就著原本的引子,給它發了一發。不多時,原本蜇伏起來的不同政見者,也紛紛出動了。由女官製度,漸次波及到了新政。新政每一條,最後都與切身利益相關,或是隱田隱戶,或是鹽鐵之利,又或是根本的科考之法。
事態的發展,連始作俑者都要驚慌害怕了。吳洪很是心驚,他並沒有什麼靠得住的後台,上書純是覺得安全又能有高回報。公主已經退下了,其勢已失,豈有退到一半又再折回來的道理?照著正常情況發展,該是“齊國公主在正義君子吳洪的批評之下愧疚引退,吳洪功成名就為東宮賞識,從此平步青雲”。
然而齊國公主居然不動了,反倒是一些奇怪的人動了起來。吳洪應付小事兒是有些小聰明,事情一大,他休說是掌控了,便是看,也看得眼花繚亂,分不清個東西南北,看得一陣陣的眩暈想吐。
顏神佑對眼前的局勢卻是樂見其成的,吵吧吵吧,吵吵架是壞不了事的,鬨得大一點才好,好讓更多的人去思考新政,順帶就將女官製度再給想一回了。思想的傳播就像娛樂明星,不怕負麵評價,就怕沒有評價沒人搭理。
是以論戰持續到秋天,顏希真再次進京的時候,姐妹倆一打照麵兒,顏希真便大吃一驚:“你這怎麼了?”
顏神佑自覺狀態極好,笑道:“沒怎麼呀,看我,多有精神的?”
“人的臉上泛著寶光,你的臉上這泛著賊光。”說著,戳了戳堂妹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