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曾經也這麼覺得,可後來卻在悄無聲息間改觀,導向了與前麵完全相反的一個結論。
男人的冷漠隻浮於表麵,就像在太過漫長的無儘旅程中,慢慢地給自己加上的一層屏障。
他很溫柔,善良而正義。
隻是因為不想與始終在改變的人世沾上再多的關係,才用冰冷作為阻隔,便可以隨時抽身離去。
王子由此意識到了,老師正是因為不想和他——或者其他人扯上太多的聯係,才會在最開始對他那般冷淡。
然而,偏偏遇到了始終不肯放棄的他,才會被磨得慢慢妥協。
兩年之期到了,男人沒有離開,隻說再教他幾年,直到他成為能夠頂天立地的男人為止。
對於這個結果,王子本來應該十分激動欣喜。可實際上,喜悅卻因彆的心思打了折扣。
和老師的關係日漸親密,他免不得想了很多事情。
他想,在遇到自己之前,老師經曆了什麼?他都去了多少個地方?去了多久?為什麼會變成如今遇見他時,這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
疑惑越來越多,全都積攢於心。
——他究竟流浪了多久呢?看起來還這麼年輕,可為什麼,有一種事實會遠遠超過想象的感覺?
——會變成這樣,肯定是發生了什麼,或者……失去了什麼?是人嗎?對他很重要的人?
一點點積攢。
猶如輕緩下墜的水滴,待到某一日恍然回神,就發現足下已形成濤濤的洪流。
好奇。
想知道。
好想知道。
——如果是重要的人。
好想……
——我能代替那些失去的,成為他心裡重要的人嗎?
——我想讓他留下,不要離開。
醒悟之時,便是此刻。
最早是因為不甘不服,加上對比自己強大的男人自發地生出憧憬,這般單純的少年心氣。
後來,純粹的情感在一日又一日的醞釀中,不知不覺地變了質。
對於要統治國家,繁衍子嗣的法老來說,擁有這份感情並非好事。因其不僅放肆,還觸犯了禁忌。
可那時的王子還太年輕。
發現自己愛上了自己的老師,王子竟毫不驚愕,更無半分慌張厭惡。
隻是恍然,原來這種心情——想要將透出孤寂的男人擁入懷中的心情,是人所擁有的最美妙的那一種情感。
他驚喜,發自內心地高興,迫不及待地想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對那個男人的愛意,並因此而分外急切。
忽略性彆,對一個特彆的人產生青澀而火熱的愛情,並沒有錯。
身姿拔高,俊美非常,擁有太陽神般強壯耀眼的身軀,從少年長成青年的王子錯隻錯在太過心急。
從河畔采來最美的蓮花遞給男人時,王子所想的是如何將男人挽留。
從背後大大方方地將男人抱緊,看似坦蕩毫無私情,王子所想的是如何更進一步,埋首於近在咫尺的脖頸間,在男人的銀發、雪白的肌膚上落下自己的印記。
明明準備還沒做好,他急不可耐地向老師傾吐了愛語,因此,遭到了最為直接的拒絕。
又被狠狠揍了一頓的王子當時其實並不覺得有什麼。
老師很生氣,比往常的任何時候都要生氣。
他沒能看出男人隱藏在瞬間凝固的表情下的失望,還天真地沾沾自喜,以為打破安全的屏障,就能夠借此再進一步。
他以為男人憤而離去後,還會回來。
事實上,男人的確回來了一次。
然而,已經不再是王子的法老依然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兩次的失望,終於讓男人徹底離開。
法老王花了之後的很長的時間,才慢慢地明白自己的問題出在了何處。
他並不後悔當初愛上了男人。
那是注定的事情,怎麼可能後悔?應該惋惜啊。
太著急了,應該慢一點,想儘辦法把一被糾纏就脫不開身的男人留下來才對。
當初捅破了愛意,還很年輕的法老與男人最後一次見麵,拿出了許多東西試圖將他挽留。
任取一件便可換取國家的金銀珍寶,打動不了男人的心。
喜歡的美酒佳肴,附加實在流露的動人真情,也沒能打動男人的心。
男人隻帶走了法老尋遍全國才尋到的通人性的神鷹,說好有可能會回來,可這一去,便是永彆。
雖然不會後悔,也沒有因愛生恨,但小小的抱怨,總沒關係吧?
在外,包括後世流傳千古的史書中,他都是樹立無數功績、修建無數殿宇雕塑留給後人瞻仰的偉大法老王。
功高蓋世,萬人敬仰。
而在他人不知曉的地方,法老王明明年紀日益增長,心態卻反而幼稚了起來。
仿佛就是要跟某個人賭氣,法老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年輕時的記憶都有些模糊。
可是,至此還深愛著的某個人的背影依然清晰。
他到底是不甘的。偶爾還會獨自坐在王座上,屏蔽侍從,像年輕時候那樣,對著神像抱怨“老師”的心真是又狠又偏。
這麼久了,氣總該消了吧?怎麼還是不肯回來?
他一直在等男人回來。
從英姿勃發、太陽一般耀眼的青年,等到成熟穩重、成為真正的強勢王者的壯年,最後,等到如將碎的枯木、太陽即將落下的暮年。
老師還是沒有回來。
在法老意識到,自己此生可能無法再等下去的時候,早些年便著手準備的死後歸所剛好完工。
他不把自己的金字塔放進帝王穀中,而是一意孤行,選了一個特彆的場所。
通往法老將要沉睡的墓室的必經之路兩旁,留有法老親自細細叮囑,讓工匠儘心描繪的墓畫。
那才是空前絕後的幼稚行為,根本意義上還是賭氣。
眾所周知,法老安息之地,既是開啟來世,得到永生的重要場所。
墓畫是必要的,因為要以此來頌揚法老在人世間的種種功績。
可這位特立獨行的法老王卻一反常態,留下的墓畫構成了一個跨越幾十年的故事。所講述的,正是法老的感情經曆。
【十三歲時,與命定的愛人相遇。】
【漸生感情,法老與他的愛人兩情相悅,卻因為一個誤會,愛人離他而去。】
【此後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數不清的幾十年。】
【法老都在等待愛人歸來,至死不渝。】
從他撇開雄偉事跡,單獨留下這些更像是汙名的信息就知道,這是一個尤其任性的法老。
他甚至把真實的內容都篡改了,很是坦蕩地讓壁畫裡的自己和老師變成了兩情相悅的愛人。
“哈哈哈,如果老師回來,看到了我墓室外的畫,一定會氣得不行。”
法老用著信誓旦旦的語氣,絲毫不覺慚愧。
“如果”,“如果”。
畢竟還有這麼一個法老刻意忽略的前提。
可以想象,在地上的太陽終究墜落的那一刻,年邁的法老必然是含笑著閉上雙眼。
他很期待,回來得太遲的男人見到這些刻意誹謗,除了愕然,還要發出那樣的聲音:
【什麼亂七八糟的,一定是故意的吧,這個煩人的小子!】
“什麼亂七八糟的,一定是故意的……這個擅自給人添麻煩的臭小子!”
突然響起的怒聲在空曠的墓道中回蕩,並傳遞到了很遠的地方。
埃利克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會脫口而出。
他的背後,人身鷹首的神明畫像也注視著這裡。
“我很抱歉,異世界的旅人。”
隻有些微力量殘存的神明,帶來了最後的留言。
道歉,是為千年前某一個不得已而為的卑鄙行徑。而後,則是或悲哀、或惋惜的歎息。
“我的孩子拉美西斯,他的靈魂,並沒有選擇去往眾神所在之地。”
“他就在這裡。終於,等到了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