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廳席上寂沉無聲,除了衛戕,所有將士都卸了刀甲,沉默地跪坐在自己的席上。
士卒們或許在邊境上撒歡了心,但這些身居高官的將軍們可還記得蛇王的淫威。
高級將領們的修為都在千年以上,換而言之,這裡所有妖的體內,都有蛇王種下的蛇毒。
所謂慶功宴,不過是要讓他們認清身份的威懾而已。
一般情況下,蛇王是不會通過“晚到”這樣低級手段,來給一群大妖下馬威的。
他向來守時,今夜卻遲了小半刻鐘。
新提拔上來的妖將們心中不滿,他們和底下的小卒一樣,在前線殺得暢快,激發出了血性,心裡對蛇王有些不滿意。
再怎麼說也是凱旋,他們為蛇王搶奪了那麼大一片領地,蛇王還要給他們臉色看,未免太過苛下。
老一輩的妖將們鄙夷地看著下座那些年輕將領。
一邊嘲弄小輩無知,一邊為蛇王的遲到惴惴不安,神色舉止愈發謹飭了起來。
半刻鐘後,隨著禮司一聲“恭迎王駕——”的通傳,眾妖立即屏氣垂首。
正要跟喝,又聽門口的禮官喊道:“茯芍大人到——”
眾妖震驚。
茯芍?誰是茯芍?
如此狂悖,就連桀驁不馴的年輕將領們都生出了驚色。
不管誰是茯芍,居然敢來得比王還晚,還正好和王當麵撞上,這家夥指定是得留在宴上了。
門外沒有見到那不知死活的茯芍,反而是殿內左門傳來了兩股蛇聲。
眾妖盯著膝前地麵,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有妖是知道茯芍的,家中傳報,說宮裡來了一頭頂級雌蛇,蛇王賜她舒尾殊榮。可他們萬沒有想到,那不近女色的蛇王,竟然會公然攜著雌蛇登台。
妖將們不敢抬首張望,隻能努力動用聽力和嗅覺,竊察殿上的風吹草動。
茯芍從陌奚說要一起走時,就表達了反對。
她一不是王族,二不是宴會的主角,怎麼能占據蛇王身邊的位置。
此時見一眾功臣都規規矩矩地跪在自己的席上,她卻明目張膽地站在蛇王身邊——茯芍尷尬極了。
這可是給將士們的慶功宴,將士們跪著,她站著,像個什麼樣。
令她尷尬的遠不止這一處,茯芍一眼掃過,發現下方席位皆已坐滿,右下方是衛戕,左下是血雀,其後烏泱泱的一片,根本沒有空位。
唯有蛇王的寶座旁設了一張副席,尚且空著。
對著那張空席,茯芍眉梢一抽,她、她該不會是要坐在王身邊吧……
她隻是個四品醫師,坐在這裡,實在是名不正言不順,惹妖非議。
見她目光猶疑,陌奚低頭,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今日大宴,進出蛇宮的妖稠密繁雜。除了卿,我誰也不信。”
他意有所指地瞥向盤中酒菜,又掃過滿殿的將士宮仆,似乎舉世皆敵。
茯芍狐疑地看向蛇王,聯想白日之事,又覺得這並非多此一舉。
她遂點頭,用力握緊了陌奚的手,默默告訴他:自己這個醫師已經做好了隨時搶救的準備。
蛇王沒有傳音,那刻意壓低的聲音傳到了所有妖的耳中。
他們聽完,愣怔了半晌——下毒?給蛇王下毒?
下哪種毒?哪種毒是蛇王體內沒有的?
這理由實在是荒誕到了好笑的地步。
沒妖敢笑,唯一敢笑的丹尹已被發配了玖偣邊境,歸期未定。
陌奚牽著茯芍在副席上坐下,寬大的黑曜石王座旁貼了張紅檀小席,如巨輪旁漂了張小舟,可憐兮兮。
桌席的差異便不小了,座位差距就更加誇張。
一個是赤金寶座,一個隻放了張四方棉墊。
陌奚不滿意這樣的設計,可再多一寸都會嚇到茯芍。
他送茯芍坐下,矮桌下空間不大,茯芍的蛇尾難以擺放,索性和將臣們一樣化作了人腿。
陌奚眸光微閃,卻也沒說什麼。
他坐去了自己的位置,慢悠悠地開口,“請起。”
底下眾妖迫不及待地抬首,朝著王座旁的副席望去,第一次親眼見到了傳說中的“茯芍大人”。
蛇王的心意昭然若揭,可他不僅沒有舉辦婚典,看這樣子似乎連表白都未曾有過,那雌蛇居然還是坐普通的臣席。
眾妖摸不著頭腦。
他們沒能看見茯芍的蛇尾,也沒嗅到氣味,單就那身人皮而言,看不出是不是真的美麗。
但既是三千年的頂級雌蛇,且連蛇王都為她折腰,那必定是國色天香、與世無雙。
茯芍察覺到了下方的打量,多數妖隻是對她好奇,稍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唯有左側的視線一直纏繞在她身上。
茯芍望去,和席上的血雀對上。
血雀勾了勾嘴角,絳紫色的妖瞳邪冶含笑,那顏色看著便予人昂貴之感。
翡翠分春彩二色,春為紫,彩為綠。若說蛇王和陌奚鱗內流淌著濃厚的帝王綠意,那血雀的那雙眼睛,就像是同等華貴的紫羅蘭。
即便他的形容樣貌有些放蕩不羈,可就這雙眼睛,便有了“王族”的質感。
這是和衾雪一樣的質感,無論衾雪再如何客氣都洗脫不掉這層清貴之氣;血雀亦是如此,即便他已俯首稱臣,身上依舊有王族的影子。
茯芍歎氣,她又想到衾雪、想到了自己被一頭狐狸看上、後又被他背叛。
右側首席,衛戕倏地起身。
他動作不大,十分規矩,但身後那條過長的披風淩厲揚起,拋出了一道乾練的黑弧。
他出席走至殿中,抖袍而跪,血雀等五名主將亦紛紛出列,跪在了衛戕身後。
由衛戕開口,向蛇王呈報了出征玖偣以來的戰果功績。
茯芍聽著,隻覺衛戕的聲音冷玉一般鏗鏘有力,又不似兵戈那般過於尖銳刺耳,傳入耳
中,煞是好聽。
不僅聲音好聽——她打量衛戕和出席的幾位大將軍,三雄二雌,發現各個身材傲人。
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雄妖衣下寬健的肩膀、繃緊的脊背,以及流暢的窄腰。
難怪自從大軍回城的消息傳出之後,宮裡城中雌妖們便空前熱切。
的確是比一般雄性出色不少。
她看了一圈,發現在座將領雌雄參半。
和人類女性弱於男性不同,許多種族的雌性體格、力量、耐力、智慧都要強於雄性。
她們大多在一歲之前,就要擔負起養育幼崽的責任。
和一路妊娠、拖著幼崽廝殺生存的雌性相比,雄性的生活相當輕鬆愜意。
即便是那些體格力量大於雌性的雄性,譬如雄獅,在獅群當中,負責團隊合作、狩獵禦敵的依然還是母獅。
先天的優勢也好,後天的錘煉也罷,又或者是雙管齊下,妖族之中,雌妖的實力絕不亞於雄性,並且更加謹慎、更具忍耐力。
茯芍看雄妖,也看雌妖,她讚歎地掃過幾條雌蛇,心想,若是陌奚姐姐願意參軍,今日站在首位的必然是他,而非衛戕。
無可否認,在所有雄妖之中,衛戕的身姿最為出眾,這些日子宮裡宮外的小雌蛇們也談論他最多。
陌奚注意到茯芍的視線逐漸凝聚在衛戕一妖身上。
待衛戕彙報完畢,陌奚淡淡道,“辛苦了,回座吧。”
衛戕敏銳地察覺到蛇王心緒不佳。
他抬眸,在看向蛇王之前,先看見了副席上灼灼望著自己的雌蛇。
她的想法躍然於臉,衛戕斂眸,抱拳應是,回到了席間。
不知是否錯覺,那雌蛇身上的香氣越來越濃了,有些類似蛻皮期的前兆。
秋季本就是發青的時節,又遇上她的蛻皮期……衛戕擱在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眸底劃過沉沉暗芒。
“拿下玖偣,卿等皆是有功之臣。”殿上的蛇王漫不經心地舉盞,衝下方一笑,“今日晏飲,務必儘興。”
眾將舉盞,正要應答,倏爾間,一股磅礴的氣息籠罩了大殿。
這氣息如水,陰冷潮濕,並不堅硬,如濕帕捂鼻一般,綿綿地罩住了他們。
眾妖麵色一駭,錯愕地望向大殿上的蛇王。
赤金寶座間,黑青色的鱗尾在靈玉燈照耀下折出泠泠伴彩。
那雙翠瞳如汪洋大湖,溫和卻冰冷地壓製住上百大妖。
這一刻,潮濕的水汽堵塞了眾妖呼吸,毒蛇般鬆鬆纏在了他們身上。
窒息感壓迫著心脈,千年大妖們皆變了臉色。
蛇王,晉級了——
他的氣息比從前深厚了不止一點半點,誰也無法揣度出此時的蛇王到底修為幾何。
唯有首席的衛戕,有所預料。
從蛇王問他妖丹庫存起,他便有了猜測。
向來排斥吸收外力的蛇王突然開始吞食妖丹,恐怕一年之
內,天下就要出現一頭五千年修為的巨擘大妖。
恐怖的溺水感遍布全殿○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讓這些在戰場上狂傲酣殺的年輕將領們清醒過來,認清了狀況。
不管在外如何,在蛇王麵前,他們永遠隻能是五體投地的奴仆,沒有翹尾的資格。
殿內落針可聞,唯有茯芍未受影響。
陌奚繞過了她,但這古怪的氣氛令她有所察覺,從眾妖僵硬的動作、蒼白的臉色間,她明白了蛇王在施展威壓。
和蛇王接觸過後,茯芍還曾擔心,他是否過於寬和待下了;如今看來,該威嚴的時候,蛇王是不會馬虎的。
半刻鐘後,那水汽終於退去,兩千年以下的妖已是滿頭冷汗,後背儘濕。
蛇王渾然不知般,疏懶地笑,“卿等,如何不飲?”
舉盞舉得手臂打顫的大妖們顧不上擦汗,壓迫消失後,忙不迭是地飲酒,戰栗著喝道,“謝王上賞。”
這一場不動聲色的示威之後,陌奚再無彆的動作,命祠部上了舞樂助興。
靡靡絲竹之間,氣氛逐漸緩和。
茯芍見慣了雄妖作舞,還是頭一回見雌性優伶,倍感新奇。
赤.裸身體的雄伶比雌姬更加賣力,跳完一場後,他們站在殿中並不退下。
此時,座上的妖將們就會挑選符合心意的招來身邊,為自己倒酒布菜。
茯芍也想招姬,特彆是,她看見領舞的梅花雌姬對著她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