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陌奚不到夜晚就見到了雌蛇。
太陽剛出,她倉促地趕來,麵色煞白,一把抱起了陌奚,拚命往外跑去,仿佛被什麼天敵追趕一般。
陌奚這輩子頭一回被抱在懷裡,他頓了頓,繼而安然地躺著。
“是你的師門?”他問。
“對!你怎麼知道!”茯芍一邊跑一邊頻頻回頭看向身後。
這個動作相當古怪,蛇很少依賴視覺,茯芍此時該做的是伸出蛇信收集空中的信息,或是利用蛇腹感知震動的遠近。
可她的蛇信變成了粗短的人舌,蛇尾也變成了人類的短腿,像個純粹的人類一樣,滑稽可笑地回頭顧盼。
她一邊跑,一邊磕磕絆絆地和陌奚解釋,“師父在我身上察出了你的氣味,領著師兄師姐們來抓你。你、你家在哪兒,我把你送出去。”
陌奚笑看著她急出冷汗的模樣。
他的傷的確是好了很多了,至少有了脫身的能力。但他沒有說,隻是笑眯眯地看著茯芍獨自焦急。
遠處有白光閃來,一個錯眼,一柄罡氣凜然的長劍便刺在了茯芍身前。
“孽畜——還不停下!”冷冽蒼老的聲音自後方而來,茯芍身體一僵,跪了下去。
“你師父來了。”陌奚在她懷裡輕聲道。
說完,他悠悠起身,對著跪在劍前不敢動彈的茯芍一笑。
“這幾日,多謝你的照顧了。”
他彬彬有禮地道謝,繼而她麵前化為黑煙,徑直離開,留她一人麵對身後追來的琮瀧門修士。
他雖不殺她,可也並不在乎她如何向師門交代。
畢竟,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
浮清沒有抓到陌奚,轉頭便向茯芍問罪。
她因勾結妖邪,被綁在光明大殿上抽了一百鞭,又罰了十年禁閉。
受刑之時,琮瀧門所有弟子都被要求到場。
熙攘的人群中,不僅琮瀧門的弟子來了,陌奚也來了。
借著茯芍體內純淨的仙力,他體內的蝕骨釘被拔出,這困擾了他兩百年的痼疾一朝痊愈,使他心情大好,不惜身犯險境也要來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盤龍柱上,被鎖妖繩死死綁住的茯芍身上一片汙血。
行刑者手中一柄鋼鞭,高高抬起,重重落下,口中喊著次數:“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呃……”雌蛇高仰長頸,口中迸發出淒厲的痛呼。
底下竊竊私語不斷。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妖就是妖,永遠不可能是人。”
“門主為何要將一個妖女收到座下?”
“聽說這妖女身上沒有煞氣,不曾殺過人,又有什麼奇淫巧技,所以才被收下的。”
“她現在沒有殺過人,日後未必,我看不如趁早動手,免得夜長夢多。”
雌蛇的哀嚎和周遭的議論混雜一處,陌奚勾唇,想起她那句“我視師父為父,視琮瀧門為家”,愈發覺得可樂。
“五十三、五十四——”
鞭刑還在繼續。
一聲輕響,鋼鞭之下生生打斷兩根肋骨,茯芍身上的仙家白裙已飽飲鮮血,無素可染。
“師尊!”
就在眾人欣賞這出笞妖時,一聲中正的男聲刺破大殿,突兀響起。
陌奚斜眸,就見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走了出來,站在了雌蛇身前。
“師尊!”沈枋庭抱拳躬身,“念在小師妹初犯的份上,還請寬恕。”
高台上的浮清麵不改色,沉沉道,“琮瀧門,言必行,行,必果。”
“弟子明白。”沈枋庭身姿不改,“我願替師妹受剩餘刑罰!”
滿場嘩然。
“師、師兄……”盤龍柱上,一身血衣的茯芍婆娑著搖頭,“不、不必……”
沈枋庭沒有多話,脫下外衣,低著頭,將脊背露給了行刑者,隻道三個字:“開始吧。”
行刑者猶豫地看了眼座上的浮清,浮清沒有說話。
他便試探地轉鞭抽向了茯芍身前的沈枋庭。
“師兄!師兄……”被抽得皮開肉綻都未曾哭泣的茯芍在這時落了淚。
沈枋庭就站在她眼前,麵朝著她,她看著那鋼鞭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了男人的背上,碾開皮肉,露出紅骨,直到替她受完剩下的四十六鞭。
陌奚看著這混亂的場麵,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全然消失。
無趣。
他轉身走了。
本想在她被打痛之後,帶回巢穴的心思也作罷了。
再次見麵,已是十年之後。
茯芍的禁閉結束,隨同門下山。
一行人陷在了秘境裡,分散失聯。
藹藹迷霧中,茯芍偶遇了陌奚。
“咦,你也在這兒?”她跑來,衝他揮手,“同類,你的傷可好了?”
陌奚一頓。
他注視著雌蛇的雙眼,沒能從裡麵看見半分埋怨和憎恨,依舊是發自肺腑的歡喜,叫陌奚疑惑,莫非她失去了記憶,忘記了自己拋下她的事情。
“大好了。”他攏著袖,微笑頷首,“你近來可好?”
“我……”茯芍語塞。
他們都知道,她這十年算不上好,直到前日才剛被放出來。
但緩了緩,茯芍還是笑著說:“我還好啦。”那笑容傻兮兮的,不僅破壞了她仙逸的皮囊,也沒有蛇該有的模樣。
不倫不類。
陌奚攏在袖中的手指一緊,也笑,“那就好。”
他本該離去,可雌蛇臉上的那對琥珀眼澄澈通透,毫無陰霾,這使特地算著日子趕來嘲弄她的陌奚悵惘若失。
他遂又歎氣,舊事重提,“當日我不是故意拋下姑娘的,實在是…”
“這有什麼可抱歉的。”他話還沒說完,茯芍便連連擺手,“得虧你當時走了。因為蛇王陌奚的緣故,師父特彆討厭蛇妖,還好你沒被抓到。”
她籲了口氣,後怕似的,“這些年我一直擔心你會不會被抓,本還想著去找你,沒想到世上竟有這麼巧的事,剛下山就遇上了你!現在見了,總算可以放心——不對,你快走。”
她將陌奚往外推去,低聲道,“這裡有好多我的同門,你快走,被發現可不得了。”
陌奚被她推得往前行了兩步。
他回頭,翠色的蛇瞳晦暗不明地望著身後的蛇姬。
無趣。
那一頓鞭子和十年的禁閉,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半點痕跡。
她身上的香氣叫他心煩意亂。
陌奚定住了腳,轉身握住了茯芍的雙手。
他擔憂而深情地望著她,“這些年我到處打聽你的蹤跡,聽說你在琮瀧門受了刑。修真界不容我等,我帶你離開,回我們蛇族的領地,好麼。”
“不!”
那愚蠢的雌蛇卻想也不想地從他手中掙脫,堅定道,“師門有恩於我,我不能背棄他們。”
她抽出手來後,又繼續推陌奚,“你快走,快走吧!”
陌奚眯眸,最後看了她一眼,道,“好。”
他走了。來時一腔不明所以的情緒,走時一腔明確清晰的煩悶。
這樣不知好歹的蠢蛇,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和她有什麼交集。
五十年過去,陌奚的確再也沒去見那蛇姬。
偶爾夜涼,風掠過花林,帶著芬芳馥鬱的馨香吹入他的寢殿,他才會恍惚一瞬,念起石洞裡的半個月,想起那條柔軟馝馞的蛇姬。
他從前沒有嗅到過那種香氣,之後也再沒有。
她的妖丹在他體內運轉了十三回,將那股甜蜜的香氣深深纏入了他的經脈血管裡。
陌奚有些想念了。蛇城裡沒有哪條蛇的眼睛像她那樣溫暖,仿佛一簇徐徐燃燒的暖火,隻是供人取暖,並不會燒傷什麼。
但這份想念隻是“有些”而已。
他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趕著湊趣兒。
五十年間,沈枋庭成為了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在他化神大典上,浮清問他有什麼想要的。
他說,他想要和師妹結為道侶。
師兄師妹,這是不倫之事,何況那師妹還是妖。
全場死寂,浮清臉色鐵青。
向來尊師重道的沈枋庭仿佛沒有看見一樣,對著師父跪下,非茯芍不可。
浮清到底是寵愛首席弟子的,這件事被應允了。
沈枋庭娶親師妹的消息傳遍天下,也傳到了陌奚耳朵裡。
哢嚓一聲輕響,他手中的杏花枝折了。
晶瑩的殘花落入泥裡,他自上踏過,前往了琮瀧門。
“同類!”外出的茯芍瞥見到了他,果然喜出望外地跑了過來。
陌奚站在原地,彎眸等著她朝他靠近。
這條孤身的雌蛇極度向往同類,可偏偏不願與他回去。
“你怎麼又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了?”茯芍立定,又要推他走,“這裡可是琮瀧門的領地,你不該來這裡。”
陌奚沒有動,這一次他沒有被她推動。
他蹙眉道,“我聽說了你的事,很是掛心。”
“是、是麼,”女子臉上浮起一片紅暈,低下頭來,羞赧得不知該如何言語。
這抹羞怯令陌奚眸底的神色愈冷。
“你真的想好了麼。”陌奚低頭,像是在石洞時那樣,貼上了她的額頭,與她交換氣息。
可這一次,雌蛇猛地後退幾步,紅著臉擺手,“彆、彆靠那麼近。”
五十年過去,蛇姬身上關於“蛇”的部分越來越淡,人類的特性則越來越濃。
如今不需要旁人耳提命麵,她自己都不習慣蛇類的寒暄方式了。
陌奚頓在原地,繼而笑了起來,“抱歉。”
他該轉身離去的,可他始終沒走,因為某種微妙的不甘心。
“我知道這事有點荒唐,”雌蛇反手,用冰涼的手背給溫熱的臉頰降溫,“不過大師兄和其他修士不同,他從不歧視我們這些妖精,而且、而且這些年都對我照顧有加。”
茯芍永遠不能忘記,那日光明大殿男人擋在她身前的模樣。
她無父無母,雖幸得師父收留,可從沒有人如此堅定地護過她。
幾十年來,他們一同修道,一同斬妖除魔,沈枋庭永遠不會讓她孤身陷入危機。
“你不用擔心,大師兄真的很好。”
茯芍低著頭,也就沒有注意到雄蛇越來越涼的眸色。
半晌,當茯芍疑惑陌奚為什麼不說話時,他才徐徐道了一句,“是麼,那就好。”
在茯芍含羞帶喜的幸福神色裡,他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六十年前,自己看見那個男人擋在茯芍身前時,為何會心生戾氣。
陌奚已經很久沒有經曆發青期了,他的修為足以讓他擺脫這低級的俗欲,以至於漸漸忘記了“求偶”這樣的本能。
她有著美妙絕倫的氣息,又有著尚且過眼的實力。
他喜歡她的氣息,自然就會想要她做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