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另一側,騎著高頭大馬,頭發花白脊背挺直的老將陳玄禮沉沉看了楊國忠一眼。
陳玄禮是禁軍龍武大將軍,景龍四年便曾跟隨李隆基誅殺韋後和安樂公主,往後四十餘年都深受李隆基信任,他沉默寡言,甚少參與政事,所以這麼多年也穩穩做著禁軍龍武大將軍,沒有遭到迫害。
這次李隆基出逃,就是由他率領三千金吾衛護送。
隻是陳玄禮也有不滿,他一步步看著李隆基從聖明天子淪落成了如今要拋棄長安逃跑的無能君王。他的心中對李隆基有怨言,大唐江山、祖宗宗廟,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可最大的怨氣卻不是對著李隆基,而是對著楊國忠。
就和大部分天下人一樣,陳玄禮認為皇帝昏庸是受了奸臣蒙蔽,而楊國忠就是那個奸臣。
倘若不是楊國忠欺上瞞下,擅弄權勢,大唐何至於淪落至此。
陳玄禮眸色黑沉,冷冷看著前方對此一無所知的楊國忠,心裡已經升起了殺意。
天剛蒙蒙亮,朱雀大街上十分蕭索,隻有幾人匆匆忙忙在街上走著。叛軍即將打過來的消息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長安百姓人人自危,家家戶門緊閉,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一道身穿淺灰道袍的身影麻利竄到了左相府門前,毫不客氣哢哢扣門。
門仆揉著眼睛開了門,隻看到了一道灰影竄過。
“元道長,您慢些!”門仆早已經對來者十分熟悉了,元虛生卻仿佛沒聽到一般撒腿就往裡跑。
李適之發愁了半夜,擔憂大唐江山又害怕叛軍打進長安,後半夜好不容易才睡著,一大早正迷迷糊糊呢,就給一聲巨響給駭醒了。
“元虛生!”李適之從床上坐起來,捂著胸口狠狠喘了兩口氣,怒視著一腳把臥房門踹開的中年道士,“大早上的你踹我門乾什麼?”
元虛生滿臉焦急,走到床邊把身上隻穿著寢衣的李適之從被窩裡拽了出來。
“你趕緊收拾收拾行李跟我一塊跑路吧,安祿山就要打進長安了,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元虛生一邊拉著李適之往外走一邊碎碎念:“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有那麼幾條路子能跑路,咱們往南邊去,出了長安有人接應我,你跟我一塊往上洛去,到了上洛咱們就安全了。”
李適之麵露怒色,一把拂開元虛生:“老夫是大唐宰相,陛下之臣,如今長安城危在旦夕,正是君臣上下一心共抗時艱的時候,老夫如何能跑路?”
“哎呀,什麼君臣上下一心,李隆基昨晚半夜就跑路了!”元虛生扭頭看了呆若木雞的李適之一眼。
“他都跑了你留下有什麼用,趁著安祿山還沒打過來你趕緊收拾了細軟跟我一塊跑吧。我可是看在這些年收了你不少錢的份上才好心來喊你一起跑路,你都不知道現在門路多難尋……唉唉,你往哪去?” 元虛生看著李適之的背影呼喊。
元虛生一咬牙,還是跟了上去。
“皇帝是真跑了,用不了多長時間整個長安城就會知道,到時候再跑路就未必能趕上了。”元虛生跟在李適之身後小碎步跑著,勸他跟自己一起撤退。
給壽安公主當手下很安心,昨日壽安公主留在長安城中的人手就通知他撤退了,不僅自己能撤退還能帶著親朋好友一起走,元虛生本來打算自己跑,反正他無親無故,可想了想,還是決定拉著李適之一起跑路。
這麼多年相處,他從李適之這坑蒙拐騙,按照壽安公主的意思給他出主意,縱然一開始是利用,可李適之腦子雖然不太聰明,可性情豪邁疏散,喜交朋友,多年下來二人也發展出了不淺的好友之情。
事到臨頭,元虛生也樂意拉他一把,再救他最後一回。
反正這麼多年他都要習慣了給李適之出各種餿主意保命了。
說話間,李適之已經騎馬行到了皇宮前,皇宮已經亂成了一團,宮人宦官慌張背著包袱往外跑,連守門的侍衛都不見了。
“我都告訴你皇帝早就跑路了吧。”元虛生看著宮人慌張逃竄也心有戚戚然。
李適之麵色鐵青,破口大罵:“殺千刀的李隆基啊,堂叔怎麼就把皇位傳給了他呢!大唐江山和李唐宗廟說丟就丟,真真枉為人子!”
“那咱們也跑路吧。”元虛生嘀咕道。
李適之麵上表情幾番變換,最終咬咬牙:“你自己走吧,老夫得留下來。”
元虛生急了:“皇帝都跑了,你留下來有什麼用?你膽子又小,人又笨,要不是我教你一遇到事就故意摔斷腿躲災,你早就不知道被李林甫和楊國忠弄死幾回了。你是會帶兵還是會打仗啊,你留在長安就是送死!”
這家夥幾斤幾兩他還不清楚嘛,他三言兩語就能把這家夥騙的團團轉。
李適之緊緊攥著拳頭道:“祖宗打下的江山,後人豈能不戰而降,敵未至人先跑,我丟的起這個臉,我祖父曾祖丟不起這個臉。”
“李隆基都跑了,就算你們祖宗要上來算賬,也得先找他啊。”元虛生一跺腳,“你個死心眼,你知道安祿山多厲害嗎,你留下來也擋不住他,隻是白白送死。”
李適之勉強笑笑,故作輕鬆道:“我祖父麵對太宗皇帝都敢造反,安祿山還能比太宗皇帝更厲害不成?”
他深吸一口氣。
“……叛軍打進長安,誰都能跑,李唐皇室不能跑,這是我們祖宗留下來的基業,守不住,那是技不如人,跑了,就是丟儘了祖宗顏麵。”
李適之露出了一個比哭更難看的表情:“我不走。”
元虛生歎氣:“隨你吧,你不跑我自己跑。”
隨後就轉身離開了,李適之嗬斥侍衛維持秩序的聲音在他耳邊越來越小。
元虛生最後看了李適之一眼,李適之周圍已經圍上了幾個六神無主的官員,如今皇帝跑了,右相也跑了,左相就是百官之首了,有左相維持秩序,這些被嚇破膽的官員也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一樣聚攏在了李適之周圍。
可更多的官員和宮人依然在四處逃竄。
畢竟第一個拋棄長安之人,是大唐皇帝李隆基。
上行下效這個道理,在哪都通用。
作者有話要說
上過左藏,楊國忠請焚之,曰:“無為賊守。”上愀然曰:“賊來不得,必更斂於百姓;不如與之,無重困吾赤子。”
——《資治通鑒》
咋說呢,心疼歸心疼,跑路歸跑路,很難評,怕死之心還是壓過了憐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