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隻看到了孤零零待在原地抱著孩子的婦人。
“為何沒人買她?”沈初詢問人牙。
按照大唐律法,買賣奴仆時候賣方不能隱瞞情況欺騙買家,甚至若是買家買回去以後覺得被騙了還能三日內到官府立契處毀約。
人牙也沒試圖隱瞞,他低聲告訴沈初:“這個婦人原先是薛家七郎的身邊人,隻是沒有妻妾的名分,所以入不得掖庭,隻能當奴仆來發賣。”
薛家七郎並不是薛鏽,但也是薛家的嫡係子弟。這個婦人是薛家七郎的身邊人,那這個孩子就是薛家人了。
現在聖人剛剛清算了薛家,薛家人的後人,誰都不願意買回家,總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是無人買她,那最後她會到何處去?”沈初遲疑了一下,問道。
人牙聳聳肩:“那便降價,母女分開買,小孩買到外地,總會有法子。”
“你想買她們?三貫錢。”人牙看沈初麵上仍然有猶豫之色,忙開口推銷,“這價格是貴了些,可這個女人長得好看,又會識字算賬,三貫錢可虧不著你。若是你嫌棄這個孩子麻煩,那把她留在這就行,給你便宜到兩貫五百錢。”
沈初卻不是因為價格猶豫的,而是因為身份。
李長安是武惠妃這邊的人,這個孩子卻是薛家的人,沈初不得不想這會不會給李長安帶來麻煩。
“買下吧。”
一道童聲從沈初身後響起。
李長安看著沈初,道:“除了我,也沒幾個人敢在現在這時候買下這對母女了。”
其他人躲開這個麻煩事還來不及呢,誰敢在這個時候買下薛家人呢。
“不會給我帶來麻煩的。”李長安安撫的對著沈初笑了笑。
不過她也不是為了讓沈初心安才說這話的。武惠妃還不至於心眼小到計較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莫說這個孩子還不是薛鏽的孩子了,就算是薛鏽的嫡女,武惠妃也不會把一個孩子放在眼裡,從頭到尾,武惠妃針對的也隻有“李瑛黨”。
薛鏽隻是運氣不好是李瑛黨內最重要的一個罷了,武惠妃會想辦法弄死他,卻不至於想著殺他全家,畢竟就連薛鏽的妻子和嫡親女兒都還在掖庭內好好活著呢,怎麼也輪不到一個奴婢生的隔了七層血脈的侄女。
隻是旁人都寧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
沈初這才放下心來,他腰間係著兩個腰袋,一個布料好、上麵還用青色絲線繡著竹子,一個布料差、都洗的起了毛邊。
他摸了摸那個起了毛邊的袋子,裡麵顯然沒法塞進去三貫錢,本來他今天也不是特意來買奴婢的,身上當然不會隨身帶著幾十斤錢了。
“先立個文契,我回家中取了錢再來可好?”沈初跟人牙商量。
李長安忍不住出聲:“老師何不用此袋之金?”
她指著那個繡著青竹的袋子。
沈初平日要用錢買名聲,身上是帶著錢的,銅錢不好攜帶,可金子還是好攜帶的。
“那不是我的錢。”沈初慢吞吞道。
他往外撒錢,是因為他要擴大自己的名聲。這是李長安交給他做的事情。青竹袋中是他從李長安這裡拿到的錢,就應當隻做這件事情。
買下這母女二人隻會給李長安帶來麻煩,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好處。這是自己要做的事情,豈能用李長安的錢。
“這二人我買下了。”李長安乾脆直接對人牙道,解下了自己腰間的金魚符扔給人牙,“立契吧。”
魚符能當做身份證明用,沈初沒有魚符,要立契交易隻能去衙門,李長安帶著魚符,隻要用魚符為證就能當場辦下合同來。
人牙看著李長安隨手扔過去的金魚符,十分識趣的迅速給李長安辦好了契約,問也沒問先開口的沈初。
“我先讓人送她們回你的院子。”李長安看著這一對母女,卻也沒有聊天的心思,隻對著沈初開口。
沈初無奈道:“送到我那兒去乾什麼,你找個地方安置了她們得了。”
“那我送到裴老師那邊。”
完成了一樁心事,沈初這才舒了口氣。
“老師總這樣心軟,這樣的事在大唐每日都發生,你救不過來每一個。”李長安聳聳肩。
沈初表情平靜:“我遇不到也就罷了,我遇到了便一定是要管一管的。若是見死而不救,我心有愧疚。”
李長安想著那緊緊抱在一起的母女二人,不知想到了什麼事,眼中露出一絲懷念,轉瞬間又神色如常。
李長安轉移話題道:“老師現在可還有友人相邀?”
沈初自知自己拙劣的謊言根本就沒瞞過李長安,臉頰都羞惱得有些紅了,破罐子破摔:“我上回讓你寫的論文你寫完了嗎?”
李長安:“……”
這些天她天天忙著跟武惠妃上社會實踐課,哪還記得什麼論文啊?
何況現在那麼多東西不能白紙黑字的寫明白,說是論文實際上也就是讀書筆記而已,這有什麼可寫的。
二人還是一起往宣陽坊方向走去。
李長安不知道在她身後有一道視線一直注視著她。
張九齡早早就注意到了李長安幾人,也知道這幾人跟了他一段。本來他以為這是旁人派過來監視他的,可看到李長安的時候,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沒誰會派一個小孩子來監視他。
隻是張九齡沒想到這幾人一直跟在他後麵到了東市,後來被人群衝散了,張九齡也就不再多管,誰知在口馬行這又遇見了。
同為太子黨,張九齡和薛鏽還是舊相識,如今薛家落得如此家破人亡的淒慘下場,張九齡說毫無觸動是不可能的。
他也看到了那對可憐母女,本想著等到圍觀的這些人散一散之後,他買下這對母女,沒想到卻被旁人搶了先。
不過也好,看那小女郎應當是宗室之女,跟著這小女郎總比跟著他一個自身都難保的老頭子強。
張九齡仿佛隻是路過一樣從正在整理契約的人牙身邊走過,視線在契約上白紙黑字寫下的“李安娘”三字上轉了一圈,而後才漫不經心的收回視線,轉身牽著馬慢悠悠的離開了此處。
李長安則一回宮就找到了個機會,竄到武惠妃邊上坦白交代。
“阿娘,我今日從東市上買了兩個人,是薛家出來的人。”李長安乖巧道。
武惠妃正在梳頭,聞言頭都沒側一下。
“買就買了,薛家出來的仆人,買幾個也不錯,畢竟是高門大戶出來的,也能幫你操持些事務。”
果然就如李長安想的一般,武惠妃根本沒把這事兒當事。
“是一對母女,人牙說那個三歲的小女孩可能是薛七郎的孩子。”李長安乾脆將所有事情都說清楚了。
“連個名分都不給?薛七郎這個浪蕩子。”武惠妃頗為厭惡皺起了眉,“既然跟了你,便不用讓她再姓薛了,不管生不管養的東西。”
武惠妃為了兒女可謂是殫心竭慮,為了讓壽王能順利長大都能費儘心血將他這個皇子送到寧王府中養大,對鹹宜公主也是專門求著李隆基給了她千戶封戶,為此還破了慣例。
“女兒知道。”李長安偷偷看了眼武惠妃,對著手指,小聲,“其實女兒這一次是去看了一眼張九齡。”
“我沒和他見麵,就隻是跟在他後麵偷偷看了幾眼。”李長安扯著武惠妃的衣袖解釋,“他詩寫的挺好的,我就去看了一眼他,不過我肯定還是站在阿娘這邊的。”
武惠妃已經梳好了頭,讓梳頭的女婢退到一邊。
她看著賭咒發誓的李長安無奈搖了搖頭。
“你是我的女兒,不站在我這邊你還有彆處可去嗎?”武惠妃沒覺得這個有什麼可怪罪的。
甚至她頗為可惜:“也不知張九齡還能再活幾年……我倒是想讓你阿兄跟著他學幾年。”
“阿兄?”
“張九齡治國的本事是有的,人也清正。”
讓李長安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武惠妃看起來還是真心實意的稱讚張九齡。
武惠妃拍了拍李長安的手:“天下人都以為我針對張九齡,卻不知道我針對的並不是張九齡這個人,而是李瑛。”
“張九齡和薛鏽不一樣,薛鏽是李瑛的人,張九齡卻隻是太子的人,他這個人一心為公,心心念念想著大唐能出一代父子平安相傳的佳話。”
要不然說最了解你的還是你的敵人呢,武惠妃了解張九齡甚至比李隆基更深。
這也就不難想明白武惠妃為何對李瑛一派喊打喊殺卻對張九齡沒什麼表示了。
畢竟先前的太子是李瑛,張九齡是太子黨是她的敵人,往後的太子可能是她的兒子了,武惠妃當然巴不得張九齡是太子黨了。
說到底利益衝突的時候是敵人,現在利益不衝突了,自然可以做朋友。
“你的身份倒是合適。”武惠妃看了一眼李長安,琢磨著也該是時候和張九齡化敵為友了。
瑁兒當了太子以後總不能跟著李林甫學治國吧,李林甫是個什麼東西武惠妃可太了解了。若是說太子師,還是張九齡這樣的清正之人擔任讓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