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樓。
賀知章呈上了自己的奏折, 但是李隆基隻是輕飄飄看了兩眼,便將其放到了一側,反而打趣道:“賀監已經不擔任工部尚書, 卻還如此關心工部事務嗎?”
看似是一句打趣,賀知章卻從中品出了暗藏在其中的意思。
李隆基懷疑賀知章是投了太子,想要找機會重回工部給太子效力,才會在離開工部數年後忽然上書有關水患之事。
水利隸屬於工部掌管, 賀知章沒頭沒尾忽然上書奏請在洛水渭水一帶興修水利, 再加上他如今太子賓客的身份,難免會讓李隆基起疑心。
賀知章在心中輕歎一口氣,知道自己是注定無法完成壽安公主的囑托了。
聖人看到奏折, 不去想天災人禍百姓流離失所,第一時間想的竟然是他有沒有投太子。
好在賀知章昨日已經經曆了一次失望, 比起已經老邁的現任帝王, 年輕的大唐下一任繼承人的無能其實對賀知章的衝擊更大。
如今李隆基的懷疑甚至沒有讓賀知章產生一絲一毫的悲傷。
賀知章隻是平淡道:“老臣已經八十歲了, 也到了該告老還鄉的年紀,臣的大子資質平平,一輩子做個典設郎, 臣已經心滿意足, 臣的小子年紀尚幼,臣有心將他留在身邊享受天倫之樂,不欲讓他出仕。臣此番上言,蓋因臣有老友久居洛陽,傳書告訴老臣今歲洛水水位上漲……臣才拉下老臉上奏陛下。”
賀知章把話說得明明白白了。我都八十了, 黃土都埋到脖子了,而且我兒子也不需要仰仗太子,我也不希望為他們謀前途, 那我投靠太子有什麼好處呢?
指望我死了以後太子給我修個好墳嗎?
李隆基哂笑:“賀卿雖年邁,卻依然能飲酒作樂,朕還聽聞你將朕賜給你的金龜換了美酒?真是膽大包天,也就是朕脾氣好,看在你為大唐鞠躬儘瘁數十年的份上不怪你。你還能日日飲酒作樂,朕瞧你身體強壯得很,告老還鄉一事,就不必再提了。”
絕口不提方才他方才的懷疑試探。
李隆基文化涵養水平高,精通音律,比起李林甫那樣字都認不全的佞臣,李隆基還是更喜歡和文人待在一起談論風花雪月。
再加上賀知章雖然勢力不大,可資曆擺在這兒,四朝老臣,足夠壓李林甫一頭,若是賀知章如今便離開,一時半會李隆基也來不及再扶起來人和李林甫打擂台。
李隆基縱然信任李林甫,卻也不願意他一黨獨大。
畢竟李隆基願意放權給李林甫的前提是他能壓製住李林甫,隨時都能替換掉李林甫,若是朝堂中一個能和李林甫相抗衡的官員都沒有,那李隆基還怎麼玩權術平衡那一套呢?
於情於理,李隆基都不願意讓賀知章現在就辭官回鄉。
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再提洛陽水利問題。
出了興慶宮,賀知章回頭看了一眼高聳的勤政樓,輕輕歎了口氣。
前幾年陛下還不是這般模樣,賀知章還記得陛下剛登基的時候,那時候的宰相還是姚崇,陛下親自請姚崇擔任宰相,姚崇請陛下答應十件事,他才願意擔任宰相。
“為政先仁義”、“不求邊功”、“中官不預公事”、“國親不任台省官”、“行法治”、“租庸賦稅之外杜塞貢獻”、“寺廟宮殿止絕建造”、“禮接大臣”、“請絕道佛營造”、“人人皆可勸諫”[1]。
在開元二十五年之前,陛下還能勤政勉勵,可這幾年,陛下卻是完全荒廢了這十條。
一味追求邊功,多次下令對周遭國家用兵;百官不能勸諫,人人自為生怕成為“仗上馬”;宮殿建了一座又一座,後宮從三千人擴至如今的兩萬人;更不用說請絕道佛營造了,陛下沉迷修道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今年春還下令諸州各置玄元皇帝廟並崇玄學。
賀知章攏了攏衣袖,佝僂著身軀牽著馬回到了自己的宅院。
沒過多久,賀知章便換了身衣服牽著馬直奔東市酒肆,一路上的人已經見怪不怪,誰都知道賀監愛酒如命,日日都要飲酒,若是哪一天在酒肆裡見不到賀監,那才是稀奇事。
隻是沒有人注意到一向愛熱鬨,喜歡在大廳中飲酒,偶爾還能結交酒友的賀知章今日一反常態包了一個包廂。
不多會,一輛馬車從酒肆後門駛出,沿著南大街駛入壽安公主府。
這很常見,壽安公主府裡養了好幾個酒鬼,最著名的酒鬼李白日日都要飲酒,公主府隔三岔五就會在酒肆中買上一車的好酒。
很少有人知道這個酒肆背後的主人是壽安公主,畢竟明麵上一直都是和政郡主處理事務。
李長安已經在書房等候著了,賀知章邁入書房,見到李長安後長歎一聲,作揖:“臣辜負公主所托。”
李長安快步走到賀知章身前,托著他的胳膊將他托起來。
“賀監已經儘力,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何談辜負?”
隻是這裡的天指的卻不是老天爺,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
賀知章注視著李長安,李長安的臉上卻隻有滿滿的誠懇真摯。
“事到如今,公主下一步有何打算?”賀知章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句話。
他的理智告訴他,壽安公主能費儘心思寫出那份建議書並且想辦法試圖讓朝廷出手主持修理水利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李長安隻是公主,這些事情本來和她就沒有關係,無論是哪個地方受災,都不會影響到金枝玉葉的公主歌舞升平的生活。
哪怕是作為聖人子女,李長安做得也足夠多了。畢竟就連太子和天子都不願意對此多做什麼,李長安完全沒有必要再為此事費心勞力。
可賀知章就是無法言說地升起了一股隱秘心思。
他在渴望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