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齡。
李林甫看著手中奏折上那幾行熟悉的字跡, 神色晦暗。
李林甫兼任吏部尚書,外放官員要到長安述職的奏章都要經過他的審查,昨日, 李林甫正漫不經心審批今歲太守入長安述職的奏折,結果卻看到了張九齡的名字。
看到這個名字的瞬間, 李林甫就知道他的心亂了。
將其他太守的入京述職請求一一批準, 唯有張九齡這本奏章被李林甫挑了出來, 從吏部揣回了右相府。
李林甫沒有理由不同意張九齡的述職請求,荊州是大唐最重要的幾州之一, 按理說,荊州刺史應當一兩年就要麵見聖人一次述職,可張九齡已經整整五年沒有見過聖人了。
按照規矩,李林甫非但不能阻撓張九齡麵見聖人,還應當在三年前就行使宰相監察百官的權力催促張九齡到長安述職。
可出於世人皆知的原因,李林甫一直沒有催促過張九齡述職。
“張九齡啊, 你怎麼還不老死呢?”李林甫自言自語。
李林甫恨很多人,他恨太子, 恨政敵, 可他很少有懼怕的人, 整個大唐, 李林甫隻怕一個半人,聖人是一個, 張九齡算半個。
為什麼隻算半個?因為李林甫又恨又怕, 可他敢對張九齡動手, 要是有合適的機會,李林甫也願意弄死張九齡。
隻是張九齡這個人太耿直,他什麼都不怕, 既不怕死,也不怕被貶,無欲則剛,偏偏還在聖人心裡有一定的分量,李林甫也拿他沒辦法,隻能眼不見為淨。
可現在張九齡要回來了。李林甫是右相,天下錢糧都要經過他的手,李林甫自然知道張九齡將荊州治理得多好,這幾年的國庫若不是有荊州稅賦撐著,早就虧空了,這個政績足夠支撐張九齡成為六部尚書了。
李林甫揣測著倘若張九齡服軟,陛下會不會將他留在長安。
過了許久,李林甫雙手交叉按在了奏折上,嘴角露出了笑容。
他覺得陛下不會讓張九齡留在長安,陛下看見張九齡,一定會想起李瑛三人。一日殺三子,這是陛下的汙點,自己和陛下是同黨,所以陛下看到自己不會有什麼感受,可張九齡就不一樣了。
張九齡當初鐵了心要保李瑛,結果沒保住還把自己折了進去,這是陛下的對家。可事後陛下殺完兒子後悔了,張九齡就成了那個“證據”,提醒陛下他做錯了的證據。
可陛下是天子,是帝王,帝王怎麼會做錯呢?
所以他斷定陛下或許會給張九齡升官,但是絕對不會讓張九齡回到長安,張九齡就是一個無時無刻不再提醒陛下做錯了的證據,太礙眼了。
李林甫施施然站起身,理了理衣袍,將奏章揣入了袖中,又將這封奏章塞回那一摞各地太守請求回長安述職的奏折堆中,吩咐屬官將這些奏折呈給聖人過目。
李隆基看到熟悉的筆跡後也是沉默了片刻,長歎了一聲,拿起朱筆批了一個“準”字。
二月中旬,春風拂過楊柳,將剛冒芽的柳葉剪成了翠綠的條,春日的長安散發著蓬勃的生命力,三三兩兩的行人笑鬨著去郊外小山上踏青。
張九齡回到了他闊彆五年的長安城。
他離開長安的時候落寞極了,隻有一人一馬一書童,如今再回到長安,張九齡依然隻是一人一馬一書童,可心境卻截然不同了。
離開長安城的時候,張九齡認為自己這輩子的努力已經化為烏有,再沒有什麼期盼。
可看著如今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的荊州和在他的輔佐下越發茁壯的小明主,張九齡已經釋懷了。
如今的張九齡認為自己是薑尚是百裡奚,老驥伏櫪,誌在千裡。
李長安沒有來迎接張九齡,在外人看來李長安和張九齡的關係隻是認識,還沒有好到能夠為張九齡接風的程度。
為張九齡接風的人是賀知章,賀知章一早就來到了長安城門外,樂嗬嗬地等著自己的老友。
“你啊,這幾年一點消息都沒有。”賀知章拍拍張九齡的肩膀小聲抱怨著。
“要不是為了壽安公主,恐怕我這糟老頭子這輩子都收不到你張九齡的信了。”
張九齡撇了賀知章一眼:“我這些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李林甫心眼小著呢,你來為我接風,小心他日後找你麻煩。”
賀知章樂嗬嗬揮手:“無礙,陛下已經允了我告老還鄉,下個月我就要離開長安回老家去嘍。”
“這麼著急?”張九齡詫異看了賀知章一眼。
賀知章捋了把胡須,感慨道:“風雨欲起,我年紀大了,不想再摻和這些事情了。”
“看來這個太子依舊不合陛下的心意。”張九齡譏諷道。
“慎言。”賀知章看了看左右,二人說話聲音很小,可如今是在城門附近,人多耳雜,說不準就落入了有心人耳中。
張九齡淡淡道:“你我都到了這個年紀了難道還貪生怕死嗎?”
“你比我尚且小近二十歲。”賀知章樂嗬嗬道,“從你嘴裡說出來倒像是你我同輩一樣。”
兩人肩並肩走入城門,走在大街上,也不提回府,就這麼牽著瘦馬在街上悠然慢走著,談論著這些年的生活,倒也自在。
城門上,李林甫盯著張九齡的背影,目露嫉恨。
他明明是失敗者,憑什麼還敢是這麼一副平靜的模樣。被貶出長安、五年都見不到聖人的張九齡應該失魂落魄,滿肚子哀怨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