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扶起大理寺少卿, 哭笑不得:“少卿何至於此?”
“我……我對朝堂熟悉,我還有用……將軍彆殺我啊。”大理寺少卿看著王忠嗣親切的模樣更害怕了,老淚縱橫扯著王忠嗣的衣袖。
誰家正常人知道自己要被壓入三司會審還能這麼平靜啊!那不該罵兩句“狗官”“狗皇帝”什麼的嗎?
韋堅知道自己被全家流放之後在牢裡還罵了一晚上的太子李亨呢!
王忠嗣都無語了, 他輕輕一提胳膊就把瘦弱的大理寺少卿強行提了起來,殊不知他這張平靜淡定的臉在如今的大理寺少卿眼中比安祿山那張滿是絡腮胡、奸詐凶狠的臉更可怕。
大理寺少卿直視了王忠嗣兩息, 竟然直接哭出了聲:“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歲幼子,將軍您饒我一命吧……分明我找元道長算過命這次出門沒有性命之憂啊……”
大理寺一共兩個少卿, 另一個少卿是李林甫的黨羽,押解有謀反可能的王忠嗣這樣一不小心就送命、出力不討好的活那個少卿不願意做就推給了自己。
他是推無可推才硬著頭皮來的啊。
王忠嗣深吸一口氣,覺得本來豪邁的心情都被這個膽小如鼠的大理寺少卿給折騰沒了。
“我隨你回長安。”王忠嗣乾脆道。
大理寺少卿還在嚎哭著自己可悲的命運, 忽然聽到王忠嗣的這句話, 不敢置信抬起了臉:“哈?”
王忠嗣捋了捋袖子,表情平靜道:“囚車在何處?聖人既已經下了旨,王忠嗣身為臣子,自然應當順從聖命。”
大理寺少卿腦子轉了轉,終於轉了過來, 意識到王忠嗣應該真的隻是腦子糊塗了才會哈哈大笑,而不是想清楚打算謀反了才笑得那麼猖狂。
他老臉一紅, 頓時從王忠嗣手中掙脫開,剛想要擺出自己堂堂朝廷忠臣的架勢,眼角餘光瞥到周圍那些披堅執銳、目光正憤怒瞪著此處的將士,氣勢又仿佛紮破了的羊皮筏子一樣迅速癟了下去。
他家裡真的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八歲的幼子啊。
大理寺少卿恭敬道:“我知曉將軍冤枉,豈能以不禮對待將軍呢,將軍隻需隨我等前往長安即可。”
膽子回來了,大理寺少卿又重新拾回了他的風度。
王忠嗣戀戀不舍最後又看了一眼這座他待了數十年的軍營,長歎了一口氣。
他十六歲從軍,如今已經四十有餘, 本以為自己能夠戰死沙場,終究也還是沒能如願。
“走吧。”
王忠嗣理了理衣袖,平靜道。
大營中依然如往常一樣平靜,王忠嗣路過演武場時候還有許多士卒熱切崇拜注視著他。
朝堂上的事情並不會讓這些普通將士知曉,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他們隻知道王忠嗣是一位好將軍,他們跟著王忠嗣作戰可以贏而且犧牲最少,他們隻知道王忠嗣與回紇互市讓朔方十幾年都沒有再起過戰亂,他們隻知道王忠嗣為朔方帶來了十幾年的和平。
可能哪一日王忠嗣死了,他們都不會知道,莫說王忠嗣死了,就算是李隆基死了,皇帝換了人,這些最普通的士卒都未必能知道。
可王忠嗣在朔方做的事情並不是一場空,這些士卒受了許多年王忠嗣的恩德,王忠嗣對大唐忠心耿耿,朔方的將士也因此對大唐忠心耿耿。
曆史上安史之亂爆發時,朔方節度使名叫郭子儀,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帶領著朔方軍勤王,收複河北河東,克複兩京,與李光弼一起平定了安史之亂,救了大唐一命。
朔方軍隊是王忠嗣一手培養起的軍隊,李光弼是王忠嗣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
王忠嗣死後,他的赤子丹心依然燃燒著,為處於黑暗安史之亂中的大唐留下了最後的火種。
天寶四載,冬,臘月。
王忠嗣被壓入大理寺牢獄,無數官員上書請帝王明察,為這位給大唐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將軍奔走,帝王更怒,認為帝王尊嚴被冒犯,下令三司直接審問王忠嗣。
王忠嗣請見帝王,帝王不允。
“將軍,吃飯了。”大理寺獄卒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過來,蹲在柵欄外將食盒打開,隔著柵欄將一碗飯和一碗水推進了牢內。
王忠嗣已經被換上了一身囚衣,他嘴唇乾裂,頭發亂糟糟,一開口,嗓子已經沙啞極了。
“聖人願意見我了嗎?”
獄卒不忍側目輕聲道:“聖人近來誰都不見……將軍,朝廷派了吉溫來審問你,他是出了名的酷吏。”
王忠嗣年輕時曾在長安擔任過左金吾衛將軍,這獄卒曾經是他的舊屬。大理寺中也多有人敬佩王忠嗣的為人,對他暗暗也有些照料。
隻是吉溫來了便不同了,吉溫是李林甫的黨羽,又與安祿山交好,是出了名的酷吏,前幾日他剛剛拷打完杜有鄰一家,被酷刑拷問至死者十之五六。
王忠嗣眼神黯淡,沒有再開口說什麼,隻是帶著鐵鏈扒著碗中的飯。
“將軍可要向誰傳信?小人雖無用,可也願意為將軍傳信。”獄卒低聲趴在王忠嗣耳邊問道。
王忠嗣自嘲道:“我這個樣子又何必再拖累旁人呢。”
謀逆是大罪,他想要向李隆基辨明李隆基卻連見他都不願意見,到了這個地步,王忠嗣已經知道了李隆基的心思。
大唐的帝王要他這個四鎮節度使死,他的義父要王忠嗣死。
既然他已經是“謀逆”了,那又何必再連累旁人呢,死他一個人就夠了。
“將軍……”獄卒忍不住倏然淚落。
身處大理寺,獄卒了解的東西也比旁人要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