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遼河三角洲北風獵獵。
遼河口一百三十萬畝蘆葦蕩,被打杆的刀客們砍伐殆儘。
在偏僻的葦塘裡,伊曼扛著一捆蘆葦,深一腳淺一腳地送上拖拉機,隨後自己也攀到車後鬥坐好。
她的小臉藏在大一圈的棉帽下,用藏青色的粗棉布圍住口鼻,抵擋淩冽的寒風。漂亮的桃花眼流光溢彩,即便她把棉帽壓得低低的,依舊難以掩蓋住她的動人美貌。
“俗話說得好啊,‘好人不下葦塘,好驢不下磨坊’。明年我可就不來了。”隔壁村的三貴叔後腳上車,嘴唇發乾地說:“乾不動了。”
刀客打杆就是砍蘆葦,這活兒十裡八鄉公認的苦,隻有最沒辦法吃不上飯的人乾。
伊曼成分不好,從來不跟其他人搭話。她從破棉襖裡掏出煎餅,背對著北風啃起來,耳朵裡聽著大家說話。
她身上灰布棉襖單薄不說,補丁摞著補丁,上麵還沾著蘆花。這是從老宅翻出來不知何年月的棉襖,與其被凍死,顧不上講究穿上再說。
今兒她打了五噸的杆,累的胳膊都快抬不起來。蘆葦杆都是用來給造紙廠去,也隻有造紙廠收。
工頭還算實誠,刀客們回到大通鋪,他已經叼著煙,開始給人結算工錢。工錢一天一結,童叟無欺,一噸的杆,一角錢。
伊曼得了五角錢,揣到兜裡,把剩下的草繩還給工頭。她得趕緊往家走,不然走到半道上天黢黑,在空蕩蕩的蘆葦蕩太過危險。
村子裡的人都聽過蘆葦蕩裡□□搶劫的事,走在這邊的老少爺們都不會逗留。
*
日頭下山前,乘著天邊的晚霞,伊曼回到南關嶺村。
這裡是她跟家人下放改造的地方。
她爸媽有家瓷器廠,屬於民族資本家。工廠被收繳後,他們根據政策來到南關嶺村,開始遙遙改造之路。
伊曼見大隊部的院門還沒落鎖,小跑著進到大隊部裡。
大隊部其他領導和乾部已經下班,隻有婦女辦公室的門是半掩著。
舉報箱在走廊中間,伊曼環顧一圈沒看到有人在附近,小心地投下一份匿名舉報信。
偷摸乾了件大事,她眼睛裡都是狡黠的笑意:“攤上我這樣的妹妹,你們真有福氣。看你們往哪裡跑。”
隨後她收斂笑容來到婦女辦公室。
婦女主任白梅瑛正在等她,看她凍的小臉發白,先將她拉進辦公室烤火:“吃沒吃?”
伊曼摘下棉帽和粗布巾,對著煤爐搓了搓手說:“啃了個煎餅,現在不餓。”
白梅瑛往搪瓷杯裡倒上熱水,讓伊曼抱著,她歎口氣說:“你哥和你姐的外調信寄到了,我還以為你能跟他們一起走。美國啊,那可是帝國資本主義國家...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受到邀請嗎?”
“他們從不跟我說這些。”伊曼垂下頭,語氣低低地說:“我還是願意跟在爸媽身邊伺候的。”
白梅瑛不覺得國外有多好,思想上很容易被階級主義侵蝕,出去不是好事情。
掛號信上一圈洋文引起大隊部裡不少人的圍觀。有的年輕乾事還感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伊家是真的家大業大,遭了難落魄成這樣,還能將伊金和伊秋月送出國去享福。
就是說到伊家三個兒女,偏偏留下最漂亮大方的小女兒在身邊。有的人認為是爸媽不舍得,有的人倒是多了其他想法,畢竟伊曼的爸爸伊大富到處給伊曼找婆家,就差明碼標價,大家都看在眼裡。
白梅瑛細細打量著伊曼嬌俏的眉眼,她從沒見這麼好看的人,比年畫上畫的美人都要好看。瓷白透紅的肌膚,在蘆葦蕩當刀客砍蘆葦,被獵風摧殘了兩個月,也不見有一絲皴裂和乾燥。依舊像是白玉,無暇又嬌美。
“他們出去也就出去了,跟你不是一路人,你的思想比他們先進。...你要是想找婆家,跟我說,彆聽你爹娘的話。”
“白主任謝謝您,我還不著急,沒這個打算。”伊曼客客氣氣地說。
白梅瑛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將信封遞給伊曼。
“這是你的信。”
白梅瑛認為,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控製的。哪怕伊曼的爹娘是□□,也不能代表伊曼能接受自己成為□□。
加上回到老家不久,白梅瑛發現,伊曼家裡人全都在壓迫她。她成為家中唯一的苦勞力。
在伊曼偷偷的請求下,她可憐這個小姑娘,願意替伊曼隱藏她往文學報刊投稿的事。
伊曼當著白梅瑛的麵,扯開棉襖下擺,把信封塞到棉襖線縫裡。
“白主任,我回去了,謝謝您。”
“藏好點。”
“知道啦。”
和白主任告彆,伊曼回頭看了舉報箱一眼,拍拍收獲不小的棉襖,往家裡去。
夜晚降臨。
冷風如鋼刃切割身上的皮膚。
紛紛揚揚的雪花撲麵而來,在雪野中挺立的北方烏鴉,發出粗啞的叫聲,帶著遙遠且莫名的幽怨。
沒人比伊曼更懂這腔幽怨的氣息,那不就是她此時此刻散發出來麼。
她在中巨額彩票的第二天,前腳剛踏上彩票中心的台階,後腳就被高空墜物砸傷。
昏厥後被送到急救中心,她手裡還緊緊捏著銀行卡。那一大串的數字,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就噶了。
等她清醒過來,已經穿書了。
伊曼身心皆寒,疲憊地望著“老家”祖屋。
眼前的老宅隻有三間漏風的破屋,屋頂年久失修,青磚破損,東一塊西一塊用高粱杆和石頭遮擋住。
牆體浸著被火燒過的烏黑痕跡,窗棱和門板的縫隙裡發出呼嘯的風聲。
她是在三個月前“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成為這本年代文裡的同名悲催女配,當晚差點心梗。
伊曼打了個哆嗦,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院子裡走。
她心裡苦,沒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