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三)(接第七章)(2 / 2)

婚後 羅青梅 17755 字 8個月前

“不。”李玄貞搖頭,“以前的我瘋了……現在的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夜風拂過,他的聲音飄散在乾冷的空氣中。

鄭景久久回不過神。

……

大帳裡,瑤英輾轉難眠。

傷口在胳膊上,一直隱隱作痛,抹了藥也沒有緩解。

她躺了一會兒又坐起身,就著燈火看了幾封信,讓親衛代筆寫回信。

部落之間的隔閡不是兩三天就能解決的,今天的行刺她一點都不意外,眼下大局為重,她可以私底下探查,隻要抓住把柄,以後有的是掀那些人老底的機會,不必急於一時。

既然占了西軍首領的名頭,就要有一個首領的肚量。

她越不動聲色,那些人越提心吊膽。

來日方長,她要部落臣服,四方安定。

忙了一會兒,瑤英躺回氈毯,無意識地摸摸衣襟裡的佛珠,問親衛:“有王庭的信嗎?”

親衛找來信念給她聽。

第一封信是緣覺寫的,他的信很長,先報告每天做了什麼,自己有多麼儘職,然後訴苦,說他奉佛子之命護送她,卻被她打發去給另一路大軍領路,愧對佛子,備受煎熬,請求召他回來。

瑤英問:“王庭那邊戰況如何?”

親衛找出另一封信,這封信是畢娑寫的,他用了密語,說戰事一切順利。

他沒提起曇摩羅伽。

瑤英側身躺著,回顧各路大軍的進軍路線,估算路程,思考接下來要怎麼進一步分化各部族,減少隔閡……

不知道法師的身體怎麼樣了,他有沒有按時吃藥?

他現在應該在外領兵,要是突然功法反噬,畢娑照應得過來嗎?

這個念頭突然從一片紛亂的思緒中鑽了出來。

瑤英翻了個身。

畢娑信上沒有提起,那就應該沒有大事發生。

可是如果真的發生大事了,等畢娑寫信告訴她,她也來不及為法師做什麼……

瑤英心裡酸酸脹脹的。

很多時候,她想給曇摩羅伽寫信。

天氣轉涼時,想問他身體怎麼樣了。

得到珍貴的藥材醫書時,想問他用不用得上。

事情順利時,想和他報喜。

還有……傷口疼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他。

可她不能給他寫信。

不能。

不妥。

不該。

不合適。

瑤英在痛楚中迷迷糊糊睡去。

……

午時的光線乾燥滾熱,像火焰一樣,撲在臉上,燙得人頭暈腦脹。

瑤英一步三晃地走下石階,束發的絲絛飄來蕩去,像是隨時會栽倒。

一陣清冷的香氣飄來。

她眼角餘光掃見那一身熟悉的雪白金紋僧衣。

高大的身影在她身側停下。

一雙手隔著衣裳扶住她的手臂。

“受傷了?”

他問,聲音冷冷的,不帶一絲波瀾,不像在關心她,倒像是嚴師在查問功課。

瑤英點頭:“前天回城的時候抄近道,走的山路,靴子被紮破了……”

他扶著她走進長廊,讓她坐在欄杆上。

長廊幽涼,瑤英舒了口氣,“我好些了……”

話還沒說完,他俯身,右手托起她的小腿。

瑤英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曇摩羅伽。

牆上滿繪青綠壁畫,光束照進來,折射的一道道斑斕暈光映在他身上臉上,他眼眸微垂,寬大的手掌托著瑤英的腿,另一隻手直接脫下她的長靴,查看她腳上的傷口。

瑤英有些發熱,腳上疼了兩天,又有點中暑,暈暈乎乎地望著曇摩羅伽。

他的眉眼真好看。

一絲冰涼掠過腳背。

他解開她腳上的紗布,修長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足底。

法師的手……瑤英悚然回神,下意識想要抽回腿,她腳底被岩石紮透,血肉模糊的,又抹了傷藥,碰不得水,這兩晚都沒擦洗,實在醃臢……她自己都嫌臟……

“彆動。”

曇摩羅伽握著她的腳掌,臉上沒有一絲嫌惡。

“傷口化膿了……得換藥。”

他抬眸,眉心略皺,“這兩天彆走動了,有要緊的事讓親隨去辦。”

瑤英呆呆的,點點頭。

她待在房中養傷,所有的事都讓親衛跑腿,等腳底傷口愈合,剛好畢娑過來找她,兩人一起出門去演武場。

路過王寺前的廣場時,路口烏壓壓擠滿了人。

曇摩羅伽在布施,信眾裡三層外三層,把王寺堵了個水泄不通。

瑤英怕坐騎受驚傷人,和畢娑一起下馬,繞著廣場走了一大圈才找到一個出口,翻身上馬。

身後忽然湧起一陣嘈雜聲響。

畢娑和瑤英勒住韁繩,回頭往廣場看去。

人群洶湧,曇摩羅伽身著法衣,手持寶杖,在眾僧的簇擁中出了大殿,激動的信眾一個接一個上前接受布施,輪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時,老者忽然口吐白沫,躺倒在地。

周圍的人閃躲不迭,親兵要上前抬走老者,曇摩羅伽示意無妨,示意親隨接過寶杖,走上前,為老者診脈。

老者嘔吐不止,他的法衣很快一片臟汙,他毫不在意。

信眾們回過神,合十拜禮,讚歎曇摩羅伽慈悲為懷。

老者隻是中了暑熱,很快被抬去陰涼地歇息。

信眾恢複秩序。

曇摩羅伽立在殿前,手持寶杖,眉眼平和,法相莊嚴。

瑤英凝望著他的身影,想起前幾天的事,啞然失笑,她那時候一定也是中了暑熱,才會胡思亂想。

法師對誰都這麼好。

她差點要自作多情了。

瑤英笑了一會兒,一扯韁繩,往演武場馳去。

……

翌日,瑤英在疼痛中醒來,想起夢中的情景,笑了笑。

天還沒亮。

胳膊還是疼得厲害。

瑤英滿頭滿臉的汗,身上衣衫濕透,掙紮著坐起,叫來帳中女親衛為她洗漱換衣。

親衛是謝青教出來的,武藝不如謝青,但很會照顧人。

她換了身衣裳,吃了藥,覺得好了很多,讓親衛點起燈,靠坐著處理公務。

東線戰事算是平定了,接下來的事情又多又雜。

忙起來,胳膊的傷似乎不那麼疼了。

午後,鄭景過來看她,見她還有精神寫信,笑了笑:“公主怎麼不歇歇?”

瑤英頭也不抬:“沒事,傷的隻是左手。”

鄭景也不多勸,拿出一疊書卷,道:“公主受傷的時候,這些隨身帶的書卷遺落在那邊氈帳,我小心收起來,昨天事多,一時給忘了。”

瑤英放下筆,接過書卷翻看。

“多謝。”

她習慣隨身帶著一些輿圖和記錄的書冊,方便隨時翻看。

翻到最底下,瑤英停了下來。

最底下一本不是名冊,也不是輿圖,是一遝簡單糊起來的冊子。

她翻開冊子。

紙張上畫滿了畫,有巍峨的山川,高大的雙峰駱駝,展翅的雄鷹,揚鞭的牧人……

還有和尚。

有打坐的和尚,有騎大象的和尚,有看書的和尚……

都是她平時隨手畫就,寥寥幾筆,線條簡單,彆人可能看不出來畫的是誰,以為隻是信手亂塗。

看著畫,不由得想起在王庭的時候。

有次畫了叉腰罵人的般若,被他撞見,他好像皺眉了。

他要是知道她也畫他,不知道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忽然,她聽見鄭景含笑問:“公主在笑什麼?”

瑤英從畫中回過神,摸了摸自己的臉,抬眸看鄭景,後知後覺地道:“我在笑嗎?”

明亮的光線透過氈帳籠在她臉上,她麵龐微微發紅,唇角輕抿,神色有些茫然。

鄭景沉默。

原來她不知道,看畫的時候,她一直在笑。

他從來沒見瑤英這麼笑過:肆意,嬌俏,帶了點女兒家的小得意,雙頰潤紅,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眼中的似水柔情仿佛馬上要淌出來。

她在看畫,在想畫上的人。

想到那個人,她便不知不覺笑了出來,哪怕那個人不在跟前……

鄭景心頭砰砰跳動了幾下。

什麼樣的兒郎,竟然能得到七公主的垂青?

他看著神情依舊茫然的瑤英,心中五味雜陳,縱然在送公主和親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此生和她無緣,但心底還是免不了泛起些微的酸澀、失落和嫉妒。

更多的是時不與我的惆悵。

還有欣慰和好奇。

七公主曆經坎坷,能夠遇到一個知心之人,他亦為愛慕之人歡喜。

不過正因為曆經坎坷,所以七公主性情堅定,輕易不會動情,到底是哪家子弟,能讓七公主一想到他就露出這樣柔和的神情?

到底已為人父,鄭景按下悵惘,輕笑感慨:“假如我年輕幾歲,公主這麼對我笑……”

假如當年七公主願意在他麵前表露出這樣的女兒嬌態,他早就不顧一切帶她走了。

然而七公主深知他們這些世家兒郎骨子裡對富貴功業的渴求,年少輕狂時他們可以為公主赴湯蹈火,但有幾人能擔負起輕狂的後果?

七公主理智清醒,能讓她意動之人,必定是景星鳳皇般的人物。

瑤英自然聽得出鄭景未儘之語的玩笑之意,笑了笑,合上畫冊。

鄭景忍不住調侃:“公主一定是想到了有趣的事。”

瑤英收起畫冊。

在想一個不有趣的人。

她不禁微笑。

即使做好了這輩子再也不見他的打算……即使知道自己對他來說隻是一個過客……她還是很高興能遇見他。

他讓她知道,她的堅持不是愚蠢,在這個不屬於她的時代,她也能找到一個理解她所想的人,就像跋涉途中失去方向,跌跌撞撞中忽然撞見他。

刹那間,光明大放。

曇摩羅伽。

她的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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