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吳州府,茂苑縣,仲春。
連著幾天的牛毛細雨,地上落英繽紛,倒春寒到來,冷得人瑟瑟發抖。
位於城東的陳員外宅邸,占了大半條杏花巷。宅子是江南慣常式樣的粉牆,青磚碧瓦,跨院連跨院。
天剛蒙蒙亮,收夜香,送柴禾的獨輪車陸續到來。車輪咕嚕,木桶哐當,柴禾窸窸窣窣,守門婆子嫌棄抱怨,“拿開些去倒,臭死個人!”
東跨院偏,與後巷一牆相隔,文素素躺在臥房裡,外麵的動靜悉數入耳。
“喲,許姨娘這又是打哪受了氣?”
守著院門的吳婆子聲音尖利,興奮而幸災樂禍。
許姨娘沒說話,她從不搭理吳婆子,也不大搭理其他人。
“噠噠噠”,木屐重重踩在青石地麵上,帶著怒意,仿佛要把地麵踩出個窟窿。
聲音越來越近,很快就停下了,文素素默念著“一,二,三”。
伴隨著“三”,“咚”地一聲,木屐撞在牆上,門被吱呀推開。
布鞋踩不出氣勢,動靜暫停,許姨娘很快走到了床前,撩起床帳,聲音平平道:“起身用飯了。太太說,讓你多吃些,莫要虧待到肚子裡的哥兒。”
臥房沒有窗,陰雨天氣,屋內更加昏暗,文素素看不清許姨娘的神情。
不過她知道,許姨娘對她有身孕之事,並不嫉妒。
她隻是典來的“妻”,遑說姨娘,連外室都不如。
黑紙白字一張契書,寫明她以每年二銀子的價錢,典了五年給陳員外生孩子。
生下來的孩子,與她並無半點乾係,五年一到,她便得離開,與陳氏再無瓜葛。
如今她已經懷孕三月。
隻現在的她,並非原來的文氏。
原身文氏一場高熱去了,三天前,文素素來到了這裡。
許姨娘說完之後,就回了自己的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吳婆子又在外麵絮絮叨叨罵,她是張氏從娘家帶來的粗使婆子,自認高人一等,說話從不顧忌。
文素素從她幾乎日夜不停的絮叨中,知曉了原身的身世,前因後果。
陳晉山是茂苑縣數一數二的富戶,縣城有間“仙客來”酒樓,“錦繡”布莊,三間雜貨鋪,城外還有幾百畝良田。
年逾四十的陳員外叫陳晉山,原配繼室妾室,除繼室張氏外,都生養過兒女。
幾個女兒夭折了一個,餘下三個平安長大嫁了人,兩個兒子皆悉數夭折。
許姨娘便是生了唯一男丁的妾室,今年二十五歲,濃眉,杏核眼,體格壯實,其實仔細看去,五官有三分與文素素相似。
陳晉山卻不再看她,嫌棄她粗鄙,實則她十六歲便做了妾,早已過了新鮮勁。
陳晉山也沒再納妾,繼室張氏是黃知縣夫人的堂妹,黃知縣已不在茂苑縣做官,他升任了吳州府的通判。
張氏持家有方,將陳晉山的後宅操持得井井有條,賣掉年輕的丫鬟,隻留下上了年紀的粗壯婆子。
姨娘們被挪到了偏院去住,每日前去張氏身邊請安伺候。許姨娘年輕些,曾有生兒子的“福份”,則與“典妻”同住一間跨院,順帶做下人的活。
“無後”要被世人詬病,張氏作為當家主母,有黃通判這個姐夫在也無用,大方允了陳晉山“典妻”生兒子。
“典妻”生子,比陳晉山納妾強。妾雖通買賣,生養有功,總不好隨意發賣。
哪怕妾生的兒子,也要尊稱張氏為母親,生母猶在,血濃於水,她終究是個“便宜”母親。
“典妻”生下來的孩子則不同了,生下來就被抱走,生母就隻是個乳母。
待契書一過,各自互不相乾,孩子就完完全全屬於她。
原身文氏父親讀過書,以前在鄉下私塾當夫子,爹娘去世之後,兄長不成器,剛滿十五歲,便將她嫁給了李達為妻。
李達是個屠夫,走鄉串戶收豬賣肉,借了十兩銀子當聘禮,五斤肥肉,便將文氏娶了進門。
李達吃喝嫖賭樣樣俱全,文氏與他成親之後,生了個兒子,他因欠下了賭債,將兒子偷偷拿出去賣掉了。
文氏性情軟弱,兒子被賣掉,無依無靠的她,也隻能成日以淚洗麵。
“仙客來”是李達的大主顧,文氏有次前去送豬肉,被陳晉山看上了。他拿買賣威脅了李達幾句,再拿銀子利誘,文氏便被“典”給了陳晉山生孩子。
文素素去耳房隔出來的淨房洗漱了下,來到臥房外麵的隔間塌上用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