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站在許裡正家門前,看護衛搬繰車的文素素指了指,“陳嬸子,你家的蠶繭彆賣掉,自己拿來繅絲。繅絲容易得很,繰出絲賣紡線,蠶蛹留著自己吃。能多得不少錢,還得了蠶蛹打牙祭!”
陳嬸子神色猶疑,道:“以前繅出來的絲沒人收,要是賣不出去......”
許梨花道:“你不賣,我也不賣,他們紡織作坊就沒得買賣做,有本事自己種桑養蠶去!他們就是欺負我們鄉下人沒靠山,以前沒人替我們做主,現在可不同了。你瞧,那是京城來的國公府公子,貴得不得了,王爺也來了,皇帝親生的皇子,誰敢不收,就是造反!”
問川聽得眼皮直跳,不過卻沒出聲阻攔。跟村子裡的百姓打交道,他不如許梨花何三貴他們。
文素素將他們的話聽到耳裡,沉吟了下,轉頭看向殷知晦。
殷知晦無奈道:“我先出錢買下。問川,傳下去,繰出來的絲線,比照鋪子裡售出的絲線價錢收。”
問川將話傳了下去,大家勉強安了心,七嘴八舌議論起了是否劃算。
瘦猴子懊惱過後,見圍著的人越來越多,他腦子轉得飛快,湊上前大喊道:“蠶繭賣給城裡的繅絲作坊,你們吃了大虧。自己留著繅絲,能多得錢,還能得香噴噴滋補的蠶蛹吃!”
“會繅絲的,都來瞧瞧看啊,彆傻著將蠶繭賣出去了!”
瘦猴子靈活地在人群中竄來竄去,手舞足蹈,嘴皮子利索翻飛。
一半的人圍著瘦猴子細問,一半的人圍在了裡正的門前。
許裡正家的桌椅都被搬了出來,擺好筆墨紙硯。碾得結實的泥院子裡,依次放著繅絲車,秤,木盆,幾塊石頭壘砌,燒熱水的灶等繅絲用具。
殷知晦將一切看在眼裡,側首對文素素笑道:“這竄天猴,竟能頂些用。”
文素素正在安排做記錄,聞言朝瘦猴子他們看去。看到許梨花臉色很是不好,與兩個漢子並兩個婦人憤憤說著什麼。
何三貴擋在了許梨花麵前,推開了走上前的漢子。
文素素猜想是許梨花的兄嫂,沒去多管,任由她自己去解決。
寫字是文素素的弱項,更從未磨過墨。她拿起墨錠,端詳了下,看向一旁的殷知晦:“我不太會磨墨,字也寫不好。恐到時候寫得亂七八糟,數據看不清楚,七少爺可能代勞一下?”
殷知晦眉毛微挑,接過了墨錠,慢悠悠道:“文老大聰慧過人,卻不會磨墨寫字。”
文素素恍若未聞,指揮著殷知晦畫表格。
殷知晦依照著文素素的安排,畫好表格,填好字,早將先前的說笑拋到了腦後,心裡震動不已。
他拿著紙,久久失神。
這份表並不複雜,簡單明了。
格子裡,依次填著養蠶人的姓名,桑麻畝株數,養蠶筐數,蠶繭斤兩,得蠶絲斤兩,蠶蛹斤兩。最後一項是補充備注,紡線可有織成布,蠶的死亡狀況等,皆可填寫進去。
文素素見殷知晦看著表一動不動,以為他看得迷糊,便解釋道:“先每戶分開記錄,等全部記錄完畢之後,再將整個村子的裝訂在一起。牛頭村的桑麻與養蠶情形,就能悉數掌握了。開始我們人手少,要慢慢來,彆出了錯。等人手多了,做慣做熟之後,整理起來就快了。”
殷知晦忍住胸膛的悸動,虛心問道:“我以為文娘子隻打算核計蠶繭能產多少絲線,娘子核計得如此仔細,可是想要得知裡麵產量的高低變化?”
文素素說是,“誰家的蠶養得好,一看就能得知。數據尤其出挑的,官府朝廷可否給予表彰,讓其傳授經驗?其餘養得不好的,便可跟著學習改進。”
殷知晦一口應了:“好!到時候我給聖上上折子,稟明此事。”
文素素望著許裡正忙碌著煮水繅絲的妻子兒媳們,道:“要表彰到本人,而非父兄親長。畢竟,養蠶的都是婦人,忙著繅絲的,也都是婦人。父兄親長不懂,彆傳授錯了經驗。”
殷知晦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微微怔楞了下,重重點頭,道:“好!”
文素素轉頭看來,朝他嫣然一笑,“有勞七少爺了。”
太陽下的文素素,貓兒眼格外明亮,閃得他神色陣陣恍惚。
到了午飯時辰,護衛提來廚娘備好的食盒,擺出點心果子。
他們人多,點心並不多。問川拿了些給許裡正,好些孩童眼饞地看著,他為難了起來,掰開小塊,每人分了一點。
孩童們嘗過了點心,開心地呼啦啦跑開去玩了。隻有一個背上用破布兜背著個幼童,瘦弱的女童怯生生站在一旁,沒敢上前。
文素素看在眼裡,朝女童招手,她愣愣走過來,文素素溫和道:“你叫什麼呀?”
女童小聲答道:“草兒。”
文素素微笑著叫了聲草兒,“你家中午吃什麼?”
草兒道:“我同阿娘一起吃雜麵饅頭,弟弟吃米糊糊,阿爹吃湯餅。”
文素素道:“草兒回去將弟弟放下,拿雜麵饅頭來,我們換著吃可好?”
草兒眼睛瞬間迸出了光芒,點頭如搗蒜,撒腿就往家中跑。
背上的幼童動個不停,草兒頂多六七歲的年紀,身形瘦削,小身板一晃,往旁邊倒了去。
文素素手上拿著乳糕,隻能伸出一隻手去扶。這時,一雙修長的手趕在前麵,扶住了驚魂未定的草兒。
文素素看向殷知晦,道:“多謝。”
殷知晦眉毛微挑,待草兒站穩,收回了手。
文素素歎息一聲,對草兒道:“我明天還來,到時候再吃你家的雜麵饅頭。你先嘗嘗我的乳糕。”
草兒似乎不敢相信,看著遞到麵前雪白,散發著甜香的點心。她長到這麼大,見都沒見過此等美味,伸手接過躲到一旁,狼吞虎咽咬了下去。
“好你個死丫頭,讓你帶弟弟,居然在偷偷吃好的!”
一個漢子走上前,伸手奪走草兒手上的乳糕。怕傷到兒子,掐住了草兒的細胳膊,她疼得淚汪汪,使勁掙紮,卻動彈不得。
“真是有出息,搶女兒的吃食!”許梨花眼冒怒火奔上前,抬腿朝著漢子踢去。結結實實踢到漢子的腳踝上,痛得他呲牙咧嘴,放開了草兒。
漢子跳著腳,猙獰著罵道:“你個下作的賤婦,哪怕你將自己賣了,我照樣是你大哥!你竟敢對老子動手,老子還怕你一個賤婦了!”
漢子便是許梨花的一哥許一郎,她氣得眼冒火光;不服輸叉腰罵了回去:“我呸,我就是賣了我自己,總比你一個沒出息的軟蛋強!隻你好吃懶做,欺軟怕硬的德性,你要自賣自身,白送都沒人要!”
許一郎見何三貴走了過來,飛快將乳糕塞進嘴裡,幾口咽了下去,朝他鄙夷地道:“窮酸對著破鞋,天造地設一對!”
何三貴臉色難看,緊咬牙關恨恨道:“許一郎,看在你我自小認識的份上,我饒過你這一次。下次再見到,休怪我不客氣!”
草兒背上的幼童哇哇哭了起來,一個頭發亂蓬蓬,沾滿草灰,身穿打著補丁粗布衫裙的婦人急忙走了上前,解下草兒背上的幼童,抱在懷裡一陣哄。
幼童哇哇哭鬨不止,婦人騰出一隻手,使勁掐住草兒的臉,罵道:“你個賤蹄子,可是打你弟弟了?你個賤蹄子,看我不掐死你!”
草兒瘦弱的臉,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指印,疼得嗚嗚哭。
許梨花這次沒衝上前,怔怔看著婦人。片刻後,她緩緩轉身,走到一旁的矮凳子上坐下,對著晾曬在太陽下的絲線發呆,不時抬手抹眼角。
文素素手上拿著乳糕,看著草兒他們一家,安靜坐著一言不發。
殷知晦打量著她,問道:“文娘子在看甚?”
文素素轉頭,迎著他的視線,將乳糕丟回碟子裡,平靜地道:“看人間的悲喜爛劇。七少爺可能不會明白,我吃完了,繼續吧。”
殷知晦沉默了下,道:“我懂。”
文素素頭都沒抬,隻哦了聲,道:“天色不早,我們得快些。村裡的路坑坑窪窪,夜裡趕路不安全,七少爺早些走。我等下晚上就留在村子裡,防著他們前來搗亂。”
殷知晦神色微沉,喚來問川,壓低聲音交代了幾句,對文素素道:“我同你一起留下。”
文素素說好,有他在,也多一層保障。
問川騎馬趕回縣城,帶來了換洗衣衫,一應洗漱用具,幾大匣子熟食茶點。
開始繅絲時不大熟練,到了午後便漸漸順暢,連著將三戶人家的蠶繭繅了絲。天氣好,晾一陣就乾了,卷成線軸收了起來。
這三戶人家將線軸交給問川,拿到了賣紡線的錢。數著比賣蠶繭要多出近三成的銀錢,樂得眼睛都笑開了花。
大家看到他們拿到錢,徹底放下心,忙著回家去摘蠶繭,趕著明天一早就能繅絲。
天黑下來,許裡正宅子寬敞,騰出了兩間屋子讓他們歇息。
吃了些熟食點心,累了一天,文素素洗漱了下,合衣上床歇息。
許梨花坐在腳踏上,低頭收拾著衣衫,片刻後抬起頭,神色哀哀望著床頭的油燈。
文素素依靠在床頭,道:“早些歇息吧,彆多想了。”
許梨花嗯了聲,手上繼續疊著衣衫,用包袱皮包好,輕聲道:“以前小的家中晚上極少點燈,燈油貴,點不起。縫補衣衫都在灶膛,借著火光,月色,摸瞎做活。家中那般窮,阿爹與哥哥他們卻能拿錢買酒吃,當時我就不服氣,恨死了他們。隔了這麼多年,再見到他們,小的恨意都沒消。以前小的也恨兩個嫂嫂,她們也不是好東西。可今朝見到她們,見到草兒,小的恨不起來,隻覺著難受,胸口堵得慌。”
說到這裡,許梨花眼淚流了下來,抬手抹了淚,抽噎了下,哀哀道:“一嫂隻比我大兩歲,看上去比我老了十年不止。大嫂更不用說了,她今年才三十一歲,已經變成了老婦人。大嫂一嫂都養了蠶,蠶繭被哥哥拿去賣掉了,我算了下,賣掉的蠶繭,約莫能得半吊錢。他們拿著錢,先去城南牆角跟走了趟,買了酒肉,自己吃得滿嘴流油,剩下不到一百個大錢回了家。”
許梨花的神情,逐漸變得瘋狂,緊咬牙關道:“兩個嫂嫂,一個年前流了胎,一個上個月小產了。窮人家的婦人哪有小月子,照樣得辛苦乾活,夜裡還要伺候他們。要他們何用,要他們何用,還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文素素溫聲細語道:“今天繅絲的錢,都交到了繅絲的婦人手上。她們不一定護得住,但拿過了錢,多多少少能生出些膽量,明白她們有用處,不輸家中的男人。明年你嫂嫂能自己繅絲賣,能多些進項,興許心裡的怨氣與恨會少些,待草兒也會好些。”
白日文素素所做的事,許梨花都看在眼裡,她所言非虛,心裡頓時鬆快不少:“小的這就歇息。”
腳那邊,許梨花窸窸窣窣上了床。文素素想了想,將枕頭下的銅枝拿出來,插進了發間,輕聲叮囑道:“彆脫衣衫,夜裡警醒些。”,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