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轉過頭來, 笑嘻嘻的看向馮保:“大伴來啦~”
說著,他大概是覺得累了,兩條腿放下來, 搭在被子上。小腳丫依舊悠閒的晃啊晃。布老虎舉在眼前,突然張嘴,“嗷嗚”一口,咬在了人家屁股上。
他是真的悠閒,讓人看了想給他報個補習班。
馮保站在床邊,看著霜眉身上的鬥篷。朱翊鈞翻了個身,趴在霜眉身上,問馮保:“好不好看?”
馮保點頭誇讚:“好看。”
確實好看,這貓長得好看, 威風凜凜, 眼神犀利,披個滾了白色兔毛邊的紅鬥篷,有一種反差萌。
馮保問, “是小主子給霜眉係上的嗎?”
“嗯。”朱翊鈞得意的點點頭, “過年了, 霜眉也要穿新衣服。”
說著他還低下頭,用下巴蹭了蹭霜眉的腦袋。
霜眉也配合他偏了偏頭,用腦袋去蹭他的下巴。
這膩歪的, 馮保都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平時孤獨霸氣的“虯龍”, 這時候卻顯得溫順可親脾氣好, 隻不過是小皇孫限定款。
馮保插不進他倆的世界,隻得去忙彆的,吩咐人打水進來,又取來乾淨衣物。
霜眉陪朱翊鈞玩了一會兒, 知道他該起來了。於是,準備離開。
他縱身一躍,輕巧的跳下床。落地的時候感覺不對,身上多了點重量。又看了一眼馮保,那眼神仿佛在說:“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過來取鬥篷。”
馮保放下衣物,從善如流的蹲下來。貓主子坐在地上,高昂著頭,讓他解開繩結。
那鬥篷被朱翊鈞打了個死結,馮保費了好一番力氣才解開。又抖了抖鬥篷,發現這位貓主子竟然不怎麼掉毛。
霜眉卻沒看他,回頭看一眼朱翊鈞,小家夥咧嘴,衝它小出一口大白牙。霜眉甩著尾巴,瀟灑離去。
朱翊鈞坐在床邊,兩支小腳在半空中晃蕩,衝著霜眉揮揮手:“你下次還要來陪我玩哦。”
“……”
馮保給他換衣服,帶他去洗臉洗手,而後,讓他坐在圓桌旁。不一會兒,有太監端進來一個大盒子,放在桌上。
這東西朱翊鈞沒見過,一下子來了興趣,扒在桌沿,好奇張望:“大伴,這是什麼呀?”
“這這個叫百事大吉盒兒。”
朱翊鈞還是不懂:“什麼叫百事大吉盒兒?”
“就是,吃了它之後,來年就能百事大吉。”
“那我要多吃一些。”他乖乖坐著,準備把“百事大吉”都吃進肚子裡。想了想又問道,“那皇爺爺有嗎?”
“有的。”
“那我就都吃了。”
“……”
這時候,太監端上一盞梅子茶,裡麵加了陳皮、山楂、冰糖和乾桂花。朱翊鈞迫不及待喝了一口,酸甜可口,生津止咳。
陳炬打開那百事大吉盒兒的蓋子,圓盒裡滿滿當當裝著各種各樣的乾果:柿餅、荔枝乾、圓眼、栗子、熟棗……五顏六色,香氣四溢。一看就知道,頗受朱翊鈞這樣的小朋友喜愛。
他先挑了個頭最大的柿餅,粉嫩的舌尖舔了舔上麵的糖霜,又咬一口,不是很喜歡,於是放到一旁。
緊接著又挑了個荔枝乾,這個倒是很合小朋友口味,一連吃了三個,再拿第四個時被馮保阻止了:“吃多了上火。”
他把茶盞遞到朱翊鈞嘴邊:“喝口茶解解膩。”
小家夥捧著茶杯,美美的喝了一大口。馮保又給他剝栗子,一個兩個還行,多吃幾個就膩了。於是小家夥擺了擺手:“我吃飽了。”
剛才還揚言要吃下整個百事大吉盒兒的小朋友,這麼快就敗下陣來。
馮保也不勸他,甜食吃多了上火,還不易消化。淺嘗一些就好。
不過那碗梅子茶朱翊鈞倒是喜歡得不得了,一口氣喝完,恨不得連底下的烏梅和山楂也嚼了吃下去。
他還給陳炬提意見:“明天還要喝這個。”
陳炬笑著點頭:“好。”
過年這幾天,天氣非常好,每日都是豔陽高照,晴空萬裡,春天似乎不遠了。
嘉靖帝有時候會把小家夥叫去正殿,叫他背《道德經》,聽他背新學的詩詞,奶聲奶氣的背誦那些生澀的詞句,一字不差,又不求甚解。
但他畢竟隻有兩歲,能流暢背誦已經很厲害了。
這時候,外麵有太監來報:“嚴閣老求見。”
過年期間,嚴嵩一直在家操持老婆喪事。這才剛過完年,他竟然進宮來了。
“讓他進來。”
這時,朱翊鈞正靠在嘉靖帝身旁,背剛學的《道德經》。
“陛下……”
嚴嵩行禮之後,正要表明來意,卻被嘉靖帝打斷:“嚴閣老且慢,世子習得一段《道德經》,打算背給朕聽,嚴閣老也聽聽罷。”
皇上要讓他聽,嚴嵩不敢不聽,趕緊又行了一禮:“有幸聞世子殿下誦讀經典,乃是老臣之幸。”
朱翊鈞不喜歡嚴世蕃,自然也不喜歡嚴世蕃他爹。每次嚴嵩拿那雙渾濁的眸子看著他,朱翊鈞就感覺渾身不舒服。
但皇爺爺讓他背剛學的《道德經》,他自然要好好地背出來:“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 ”
嚴嵩因為夫人離世,十分悲痛,這些時日茶不思、飯不想,精神也有些恍惚。若不是兒子提醒他,他差點把進宮麵聖的事情忘記了。
嘉靖帝接連因為歐陽必進和趙文華的事情,對他頗有微詞,這雖然不能完全撼動他與嘉靖帝的關係,但現在兒子必須守孝三年,他自然想要搞好與嘉靖帝的關係。
嚴嵩給皇上當了幾十年的舔狗,十分清楚他心中最想要的是什麼。
這不,今天他就來了。
“……鎮之以無名之樸,夫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
朱翊鈞背完了,嘉靖帝沒發話,等著聽嚴嵩吹彩虹屁。
可嚴嵩站在那裡,半晌沒個動靜。
嚴嵩正在琢磨自己的事兒,根本沒聽朱翊鈞背了什麼。
其實,他打心眼裡就不認為,朱翊鈞是個值得大誇特誇的神童。
嚴嵩四歲開蒙、八歲入縣學,九歲過縣試……他自己就是百年難遇的神童,在他眼裡如果非要再選一個神童出來,那隻能是他的慶兒(嚴世蕃小名)。
嚴世蕃曾經放出狂言,天下奇才隻有三人,楊博、陸柄還有他自己。
尤其在給殘害忠良,搞豆腐渣工程方麵,天賦異稟。
嚴嵩時常與人炫耀:“我家慶兒識天下大體,什麼事都可與他商議。”
現在讓他聽一個牙牙學語的稚兒背文章,算什麼神童。
“嚴閣老?”嘉靖帝有些不悅,心說這老東西是老糊塗了吧,讓你誇兩句孩子,磨蹭什麼?
朱翊鈞才不要彆人誇獎,他背書就跟完成任務一樣,背完就低下頭,自己玩自己的。
被嘉靖帝這麼一提醒,嚴嵩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奉旨拍馬屁:“世子殿下聞則能誦、聰穎早慧、天資過人,世所罕見……”
這誇的也不是很走心,嘉靖帝覺得有些掃興,便問道:“你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終於談及正事,嚴嵩打起精神,躬身對嘉靖帝說道:“陛下早些時候遣老臣去辦之事已然大功告成。老臣今日前來,便是為陛下獻上此物。”
他這麼一說,嘉靖帝就知道是什麼事情。去年他交給嚴嵩一些五色芝,讓他遍尋高人,煉化出長生不老的金丹。
嘉靖帝一直做著長生不老、羽化升仙的美夢。雖然幾十年過去了,天天虔誠修道,卻一點沒有飛升的跡象。但人總要有夢想,萬一實現了呢?
要湊齊五種顏色的靈芝,實屬不易,將之煉成金丹更是異常艱難。難怪嘉靖帝聽到嚴嵩的話立時就興奮起來,剛才的不悅也拋到了腦後,立刻讓太監給嚴嵩賜座。
“誒?”聽到皇爺爺如此興奮,旁邊自己玩耍的朱翊鈞也支起了耳朵,“什麼東西?”
嚴嵩從袖中取出個紫檀木盒,嘉靖帝命黃錦上前去取。黃公公低眉順眼,走得卻極慢,就連朱翊鈞這個小家夥也看得出來,他有點不願意,卻不敢違抗皇上的旨意。
小家夥更好奇了,那盒子裡究竟是什麼寶貝,能讓皇爺爺這麼期待?
嘉靖帝換了個姿勢坐在龍椅上,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催促黃錦,還不快拿過來。
黃錦隻好快走兩步,接過嚴嵩手裡的盒子,呈給嘉靖帝。
朱翊鈞一翻身爬起來,靠在龍椅邊上,伸個小腦袋:“讓我也瞧瞧。”
嘉靖帝打開紫檀木盒,隻見盒子中間擺放著一枚鮮紅色的藥丸,屋子裡瞬間充斥著一股混合著草藥、金屬以及不知名物品的混合氣味,在那些方士口中,這或許就是所謂的仙氣。
看到嘉靖帝臉上的癡迷的神情,嚴嵩心中鬆了好大一口氣,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嘉靖帝的確是個非常難伺候的皇帝,疑心重、心眼多,為了不讓大臣摸清他的心思,還總是給大臣挖坑。
但那又如何,長達幾十年的相處,他其實早就摸透了他們這位皇上的喜好和脾氣。無論之前他如何放肆,隻需一枚金丹,投其所好,他就能繼續穩坐內閣首輔之位,讓嚴家在朝堂屹立不倒。
等嚴世蕃三年守孝期滿,他就能將所有的一切交到他的手裡。
這樣想著,他又補充了一句:“陛下服下此金丹定能神清氣爽,延年益壽,早日得償所願。”
嘉靖帝看著金丹,做著服下之後就能白日飛升的美夢,嚴嵩和他一樣,也在做著世世代代把持朝政的美夢。
這一幕如此真實,又如此荒唐。黃錦站在一旁,低著頭,交握在一起的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司禮監秉筆太監又如何,提督東昌又如何,皇上的貼身內臣又如何,終究隻是個奴婢,他雖有心,卻什麼也做不了。
但很快,有人做了他想做的,他卻嚇得魂飛魄散。
從聞到那股奇怪的味道,本來充滿好奇心的朱翊鈞忽然就皺起了眉頭。
一個兩歲的孩子,哪裡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他咬著下唇,皺著鼻子,小臉憋得通紅。
對於那些沉迷修仙的人,那金丹散發出來的味道或許是仙氣,可對於朱翊鈞來說,那味道太臭了,他聞一下就感覺頭昏腦漲,惡心欲嘔。那個刺眼的紅色,讓他更是憤怒又恐懼。
嘉靖帝的注意力都在那枚金丹上,絲毫沒注意到朱翊鈞的變化。
可正當他準備拿起那枚金丹的時候,旁邊突然伸出一隻小手,搶在他之前,拿起那枚金丹,揮手就扔扔了下去。
朱翊鈞大喊:“不吃!”
“!!!”
登時,大殿內外,所有太監、侍衛全都齊刷刷跪了一地。
今天真是要瘋了,龍顏震怒會是什麼後果,他們馬上就會知道。
嚴嵩也被這小娃娃的行為驚得膝蓋一軟,跪了下去,滿朝文武,誰聽了此事不憤怒,可他們有這個小娃娃的魄力嗎?膽敢當眾扔了皇帝的金丹。
裕王一定想不到吧,他可以花一年時間父憑子貴,也可以在瞬息之間,被兒子坑死全家。
思及此,嚴嵩甚至有些幸災樂禍。
嘉靖帝愣了片刻,這實在超出了他的想象,一向乖巧聽話的小孫兒,怎麼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
“陛下……”黃錦跪在地上磕頭,“殿下年幼……”
“閉嘴!”嘉靖帝甚至沒看他一眼。
黃錦想要為朱翊鈞說話,但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觸怒了他們這位主子,會有什麼後果。
那一定是所有人都無法承受的。
“朱翊鈞。”這是嘉靖帝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叫他的皇孫。
帝王嗓音低沉,語氣並不激烈,但人誰都能聽出來,攜著雷霆之怒。
但朱翊鈞沒聽出來,或許聽出來,也感受到了,但他不管不顧。張開雙臂,撲進了嘉靖帝懷裡,雙臂緊緊地環抱住皇爺爺的脖子,小手甚至攥住了他的一縷頭發。
“你彆吃!”朱翊鈞聲音裡帶著哭腔,急得有些語無倫次,“我不要你吃他的東西,讓他走,讓他走!!!”
說完,小家夥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嘉靖帝想推開他,可那麼小的孩子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緊緊地扒在他的懷裡,說什麼也不肯鬆手。
“來人,快來人!”
黃錦哆哆嗦嗦爬了過來,嘉靖帝卻怒道:“沒叫你,一邊跪著去!”
“……”
他又看向殿外:“錦衣衛!”
外麵立刻進來兩名錦衣衛,嘉靖帝吩咐道:“快把世子帶下去。”
“不要,我不要!”朱翊鈞又在他懷裡大喊,腿也在他腰上夾得更緊了些,生怕被人帶走。
兩名錦衣衛已經走到皇帝跟前,卻不知如何下手。
嘉靖帝催促道,“帶他走,彆傷了他。”
“不走,我不走!”朱翊鈞不肯鬆手,錦衣衛也不敢使勁兒,就這麼僵持著。
嘉靖帝臉色難看至極,錦衣衛捏住朱翊鈞的胳膊,剛一用力往外脫,小家夥就哭著大喊:“疼,我疼!”
“滾!”
嘉靖帝怒吼一聲,兩名錦衣衛趕緊後退幾步,跪了下來。
朱翊鈞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裡卻一刻不停的說著:“那個不好吃,你彆吃,你彆吃……”
“錦衣衛把他抓走,抓走!他是壞人,他要害我的皇爺爺。”
“……”
帝王的耐性已經到了極限,看著懷裡哭鬨不止的孩子,實在想不通他今日究竟為何如此反常。
朱翊鈞哭得太厲害了,汗水打濕頭發,黏在了臉上。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淌,小臉紅得有些不正常,聲音哭得嘶啞。
嘉靖帝看得是既心煩,又心疼,又不解,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
殿內沒有人說話,隻有孩子斷斷續續的哭鬨聲。
嚴嵩仍舊跪在那裡,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鬨劇讓他措手不及。
憑他對嘉靖帝的了解,他以為這位小皇孫會徹底惹怒帝王,從此失去寵愛。
然而,嘉靖帝對這個孩子的耐心和容忍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隱約感覺到,自己即將失去什麼,金錢、地位抑或是皇上永遠的信任。
這紛繁複雜的局麵讓他年邁的大腦更加遲鈍,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來挽回這一切。
但他又不知道該怎麼做,他隻是想,如果慶兒在這裡就好了。
而後,他說了一句,剛才沒來得及說,說完之後又讓他追悔莫及的話:“皇上,依照高人所言,此金丹務必在吉時服下……”
“哇嗚~~”他一說話,原本快要安靜下來的朱翊鈞,忽然又大哭起來,可隻有第一聲還算嘹亮,後來的聲音卡在了嗓子裡,哭不出來。
看到他這副模樣,嘉靖帝是真的慌了。他經曆過六位皇子,三位公主夭折,卻從未像現在這般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