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 朱翊鈞轉過頭來,笑嘻嘻……(2 / 2)

年輕時總覺得兒女沒了,以後還會有。到老了,卻接受不了每日陪伴他的孫兒會離他而去。

“太醫,傳太醫!”

他抱起朱翊鈞要往寢殿走,又看到嚴嵩還跪在那裡,怔了片刻,說道:“你退下吧。”

嚴嵩站起來,往後退,卻又聽嘉靖帝說了一句:“把東西帶走,以後也不用送了。”

“……”

退出大殿的時候,嚴嵩佝僂著脊背,跟丟了魂兒似的。一步踩空差點從玉階上跌下去。

這一跤卻把嚴閣老摔清醒了,他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

那孩子哭鬨的時候,說話含混不清,聽不清楚。但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說過一句“他要害我的皇爺爺”。

誰會相信一個兩歲稚童的話?誰信誰有病。

但嘉靖帝一定會信。因為這孩子一出生就天降異象,道士曾用扶乩之術告訴嘉慶帝,小皇孫是仙童下凡。

他一個小孩子和嚴家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什麼要誣陷嚴嵩。

那麼按照嘉靖帝的邏輯,他會認為這是老天的意思,對嚴嵩的猜忌和厭煩,非但不會緩和,還要加上一個“更”字。

事情這麼一鬨,他不但沒有討得嘉靖帝歡心,反而朝著更壞的方向發展。

嚴嵩不敢耽誤,馬不停蹄的回家,找兒子商量對策。

馮保和陳炬一直守在殿外,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從大殿內傳出的動靜,也能猜到剛才發生了什麼。

這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和掌控,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應對,卻都為朱翊鈞揪心不已。

尤其是馮保,他知道,這個朱翊鈞並非他認知裡的那個萬曆皇帝,從經曆到性情,截然不同。

但今天這一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什麼自己的前程,大明王朝的未來,通通不在他現在的考慮範圍內。

一年多的朝夕相處,那個孩子依賴他、信任他,大伴大伴的叫著,每天都離不開他。

誰會在自己辛辛苦苦照顧長大的孩子情況不明的時候,還有多餘的經曆去考慮彆的。

嘉靖帝抱著孩子回到寢殿,朱翊鈞靠在他懷裡,閉著眼,哼哼唧唧,似乎睡著了。

即便如此,左手還攥著他一縷頭發,說什麼也不肯鬆開。生怕彆人將他抱走,或者皇爺爺背著他去吃嚴嵩給的東西。

寢殿裡裡外外,站了一堆人,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惹皇上心煩。

即便如此,嘉靖帝仍是不耐煩,把所有人都遣了出去,隻留下黃錦一人。

“你說,他今日是怎麼了?”

黃錦看一眼朱翊鈞,欲言又止。

“說罷,”嘉靖帝一眼看穿了他的顧慮,“這裡沒彆人。”

黃錦說話前先跪了下來:“奴婢不知道小主子怎麼了,但奴婢知道,他滿心滿眼都是主子。”

嘉靖帝沉吟一聲,低頭去看懷裡的小家夥。直到現在,他仍是皺著眉頭,一副緊張不已的模樣。

不難看出,他是真的很害怕皇爺爺服下那枚金丹。

可這是為什麼呢?

“皇爺爺……皇爺爺……”

朱翊鈞又支支吾吾的喊了兩聲,眼看小嘴一癟,又要哭。

嘉靖帝摟進了他,輕拍他的後背安撫:“在呢,皇爺爺在這兒,陪著你。”

他又抬起頭來,厲聲對黃錦說道:“去看看,太醫怎麼還沒到?”

太醫聽說小皇孫不好了,知道這是嘉靖帝心尖兒上的寶貝。背上吃飯的家夥,緊趕慢趕跑過來,皇上還是不滿意。

朱翊鈞放不下來,嘉靖帝就一直抱著他。太醫隻得跪在床前,小心翼翼的替皇孫診治,心裡也在祈禱,希望小皇孫平安無事,否則自己也得跟著遭殃。

幸好幸好,孩子有些發熱,倒也問題不大。

嘉靖帝問道:“什麼情況?”

太醫答:“回陛下,世子這是情緒太過激動所致,臣已開了寧神退熱的方子,靜養幾日,便可痊愈。”

停頓片刻,太醫又補充道:“靜養期間,切記不能再受刺激。”

聽到朱翊鈞沒什麼大事,嘉靖帝這才放下心來。

很快,太監把藥煎好端進來。黃錦在一旁喂他,勺子遞到嘴邊,朱翊鈞就是不肯張嘴。

嘉靖帝耐心早就磨光了,拿了勺子親自為他:“鈞兒乖,張嘴。”

朱翊鈞一聽到他的聲音,就乖乖地張嘴,把藥喝了下去。

清熱的藥物大多苦寒,朱翊鈞喝得勉強,額頭都打成了結,到後麵實在咽不下去,便也不肯再喝了。

也不知是藥效的作用,還是折騰夠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外麵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嘉靖帝抱著他時間長了,手臂有些發麻。想要趁他睡著,將他放下,奈何小家夥那隻手硬是攥著他的頭發,掰也掰不開。

朱翊鈞嘴裡呢喃著:“皇爺爺,不吃,不吃……”

嘉靖帝心下一動,扶了扶他的額頭,輕聲道:“好,聽你的,皇爺爺不吃。”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朱翊鈞握了一下午的拳頭,漸漸鬆開了。

這一下午,嘉靖帝也折騰累了,身心俱疲,頭還有些痛。黃錦陪他回宮,宣太醫來看看。臨走前,還不忘囑咐一屋子的內侍,好好照看著小主子。

送走了聖駕,馮保幾人才來到朱翊鈞的窗前。

王安並不知道下午在正殿發生的事情,隻見到皇上抱著小皇孫,大步走來,然後請太醫、熬藥、喂藥……兵荒馬亂的一個時辰。

現在皇上走了,他終於能問出心中的疑惑:“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

馮保和陳炬對望一眼,默契的選擇對下午的事諱莫如深。

“彆問了,快去打水。”

馮保用柔軟的帕子沾了清水,小心翼翼的替朱翊鈞擦臉。

他的皮膚太嬌嫩了,下午哭得厲害,眼淚不停地往下落,臉就沒乾過,回寢殿的路上寒風一吹,現在竟然有了皸裂的跡象。帕子貼上去,他就難受的甩了甩頭。

王安跺跺腳:“我去拿麵油。”

馮保取出一小團油脂,在掌心均勻揉開,乳化之後再把掌心熨在他的小臉上。

孩子有些發熱,雖然服了藥,卻沒有退熱。

馮保和陳炬兩人一直守在他的床前,直到後半夜,朱翊鈞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這才退了燒。

第二天早上,朱翊鈞緩緩睜開眼,想要爬起來,卻使不上力氣。糯糯的喊了一聲:“大伴。”

馮保摸摸他的額頭,體溫正常,沒有發熱,這才放下心來。

朱翊鈞昨晚出了一身汗,渾身黏糊糊的不舒服。馮保替他擦了擦身子,換了乾淨衣服。

尚善監送來小米粥,配了些蔬菜和小鹹菜。太醫吩咐過,服藥期間,小皇孫的飲食要清淡,忌食葷腥。

用過早膳,不一會兒,嘉靖帝來了。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朱翊鈞抬起頭,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因為昨天哭得厲害,眼皮有些紅腫,顯得更加楚楚可憐。

嘉靖帝正要問話,小家夥卻舉起手:“皇爺爺,抱~”

皇爺爺現在手臂還酸著,果斷拒絕了他的要求:“不抱。”

朱翊鈞卻很執著:“抱。”

“不抱。”

朱翊鈞放下手臂,不抱就算了。

嘉靖帝又把屋裡的太監都遣了出去,連黃錦也不例外。

寢殿裡隻剩他們祖孫兩人。嘉靖帝坐在床沿上,想了想,還是攬過孫兒,讓他靠在自己懷裡。

“好些了嗎?”

小家夥精神不大好,靠在他懷裡,軟軟的說:“沒有力氣。”

“昨天哭得驚天動地,有力氣才怪。”嘉靖帝歎一口氣,問他,“還鬨不鬨?”

朱翊鈞搖頭,不置可否。

嘉靖帝又問:“昨天為什麼發脾氣?”

朱翊鈞小臉迷茫:“沒有發脾氣。”

“那你哭什麼?”

“……”

朱翊鈞眨了眨眼,開始回憶昨天發生的事情。他開開心心去見皇爺爺,皇爺爺教他背《道德經》,然後來了個討厭的老頭,老頭拿出一顆難聞的紅色藥丸,說是讓皇爺爺服下,然後……

想到這裡,小家夥又握緊了拳頭,搖晃腦袋:“不吃,不吃!”

嘉靖帝問他:“你不想朕服那粒金丹?”

朱翊鈞咬著下唇:“不想。”

“為什麼?”

“……”

朱翊鈞想了想,發現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於是搖了搖頭:“不想。”

嘉靖帝又說道:“你還說,嚴嵩要害朕。”

朱翊鈞眨了眨眼,似乎全然不記得自己說過這話,但他還是誠實的說道:“我不喜歡他。”

嘉靖帝看著他,現在小家夥情緒穩定下來了,一問三不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就是不想讓自己服用金丹。

“鈞兒。”嘉靖帝忽然叫他。

“嗯?”朱翊鈞仰起頭,目光澄澈。

嘉靖帝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是否有人教你說出昨天那些話?”

朱翊鈞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沒有。”

說完,他忽然爬到床邊。上半身趴在床沿上,兩條腿伸出去——他這是要從床上下去。

嘉靖帝不知道他要乾什麼,看著他雙腳落地,一路小跑著到了桌旁。

朱翊鈞爬上凳子,背著嘉靖帝在桌子上搗鼓半天,不一會兒又跑了回來。

他站在床邊,從寢衣裡麵摸出一大堆東西攤在床上,有桂圓、板栗、大棗……

朱翊鈞抓了一把板栗舉到嘉靖帝跟前:“皇爺爺吃這個,這個好吃。”

嘉靖帝坐那兒沒動,也沒說話。他倆就這麼僵持著,小家夥先急了,跺跺腳:“紅色丸子是臭的,不能吃,你彆吃。”

嘉靖帝仍是不說話,小家夥又把栗子往上舉了舉:“這個是香的,你聞聞,你聞聞嘛~”

“……”

嘉靖帝在心裡歎了口氣,把他抱起來放在床上:“那你給皇爺爺剝一顆。”

“好!”朱翊鈞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低頭專心對付栗子。

還好宮裡送來的栗子都是開了口的,並不難剝開,小家夥努力半天,剝出一顆完整的,非要喂到皇爺爺嘴邊:“好吃的。”

嘉靖帝也算明白了,孩子就是一顆赤誠之心,就是覺得那金丹不是什麼好東西,不想讓皇爺爺吃。

他在朱翊鈞這裡問不出什麼,又實在想不通緣由。於是,隻能搬出他以往有了疑惑時,常用的辦法——扶乩之術。

於是,他讓太監通知了藍道行。

幾天之後,嘉靖帝將自己心中的疑問寫在紙條上,密封好,讓太監送去給藍道行。後者燒掉紙條,上達天聽。

而後,被神明俯身的太監,用桃木在沙盤上寫下答案。

嘉靖帝的第一個問題:“是皇孫胡鬨,還是金丹有問題。”

很快,答案顯現在沙盤上:“金丹。”

而後,嘉靖帝又問道:“金丹可有使人成仙、長生不老之功?”

這問題把藍道行嚇了一大跳,皇上竟然對自己的信仰產生了懷疑,那還得了!

他要說沒有,那不就說明此前種種,都是在糊弄皇上,這可是欺君之罪,要殺頭的。

可前一個問題皇上才問過,是皇孫胡鬨,還是金丹有問題。藍道行曾經說過,皇孫是仙童下凡,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所以,他讓太監回答金丹。

現在如果又答金丹沒問題,那不是自相矛盾了嗎?

留給藍道行思考的時間不多,他必須做到臨危不亂,以最快的速度,給出最完美的回答。

藍道長反應迅速、思維敏捷,很快就給出一個能夠自圓其說,且令皇上滿意的答複:“金丹可以使人成仙,也能讓人長生不老,但那顆不行。”

至於為什麼不行,神明並沒有給出明確解釋。但潛台詞已經很明顯了——金丹有問題,要麼是煉丹的人有問題,要麼是獻上金丹的人有問題。

究竟是誰的問題,不好說。

雖然嘉靖帝在心裡更加厭惡嚴嵩,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就是嚴嵩最大的靠山,他沒有理由害自己。

那天的事情發生以後,嘉靖帝已經第一時間傳令下去,不許任何人外傳,或是討論,有違者死。

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再說了,那天在場的人又不是一個兩個,太監、侍衛加起來好幾十人,怎麼可能瞞得住。

很快,裕王世子朱翊鈞,扔掉了皇上金丹這件事情,就已經傳遍了整個朝堂。

扔了金丹不說,小世子還大鬨一場,又哭又喊,還把嚴嵩罵了一頓,說他沒安好心,想要加害皇上。

這可太解氣了,滿朝文武,並不都是嚴嵩爪牙,也有早看他們不順眼的正義人士,並且數量不少。

可是嚴氏父子不做人,膽敢跟他們作對的都沒有好下場。往遠了說有夏言、楊繼盛、沈煉,往近了說,還有去年的王世貞、王忬父子。

王世貞何許人也,十七歲中秀才,十八歲中舉人,二十二歲中進士。“後七子”領袖,有口皆碑的大才子。

隻是當年為自己那個被嚴嵩誣陷致死的老同學楊繼盛收了個屍體,時隔八年,他爹王忬犯了點小過,就被嚴嵩抓住把柄,小過變成了殺頭的重罪。

王世貞兄弟倆每天拜伏在嚴嵩家門口,磕頭求饒,甚至在百官下朝的必經之路上,穿著囚服跪在那裡,狂扇自己巴掌,向嚴嵩認錯。

嚴嵩假意安撫他兄弟二人,背地裡指使自己的黨羽,趕緊殺掉王忬。

這樣的惡人,有嘉靖帝護著,沒人能動得了他。現在倒好,八十多歲的老東西,被一個兩歲的奶娃娃收拾了,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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