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走出大殿, 一路小跑著下了玉階:“大伴,大伴~”
小家夥跑得太急,邁下最後一步台階的時候踩空了, 身體一晃,險些撲倒在地。
聞聲而來的馮保伸出手, 一把將他接住, 抱起來摟在懷裡。
小家夥還有些驚魂未定, 抓著他的衣服, 靠在他懷裡, 軟軟糯糯的喊:“大伴~我摔跤了。”
馮保輕拍他的後背, 安撫他:“沒事了, 彆怕,沒摔。”
小家夥又說:“差點摔了。”
馮保抱著他走出宮門:“大伴接住了。”
朱翊鈞抬起頭, 大眼睛眨呀眨:“你每次都會接住我嗎?”
“我儘量。”馮保摸摸他的後背, “以後殿下長大了,我想接也接不住。”
他又把陳炬搬出來:“萬化時常提醒殿下,走路要當心腳下, 殿下都說記住了。”
“可是,”朱翊鈞咬了咬嘴唇,“我著急呀!”
馮保笑道:“還沒到晚膳時候, 殿下急什麼?”
“我才不是著急用晚膳。”
馮保恍然大悟:“現在是用點心的時辰,萬化應該已經準備好了。”
“我也不是想吃點心。”
“哦, ”馮保猜不到了, “那殿下急什麼?”
“我……”朱翊鈞伸手去摸腰間的荷包,走出大殿的時候,他把東西放起來了。剛才差點摔跤,也不知道剛才有沒有掉出來, 摸一摸好像還在。
朱翊鈞又撲在大伴肩頭:“回去再告訴你。”
“……”
馮保沒想到,小家夥真有事情要告訴他。
回到寢殿,馮保先給陳炬“告狀”:“剛才走急了,差點又摔了。”
陳炬端來清水給朱翊鈞洗手:“小主子,走路……”
“走路當心,留意腳下。”朱翊鈞不耐煩,說話卻還是軟軟的,“我知道,大伴說過啦。”
“……”
他太可愛了,陳炬也不再叮囑,拿了乾淨帕子給他擦手:“備了些水果和點心,小主子嘗嘗?”
朱翊鈞兩隻小手在胸前擺了擺:“現在不嘗。”
陳炬又道:“是果園那邊剛摘下來的杏子和櫻桃,新鮮的。”
聽到新鮮的杏子和櫻桃,小家夥思忖片刻,勉為其難的說道:“那就嘗嘗吧。”
杏子已經剝好了皮,去核,用小碟子呈著,櫻桃顆顆飽滿,紅得透亮,旁邊還有朱翊鈞喜歡的梅子茶,一碟綠豆餅和去了殼的榛子。
馮保從殿外進來,某個剛才還說不是想吃點心的小朋友,又往嘴裡送了一顆大櫻桃。
“小主子剛才著急回來,是有什麼急事嗎?”
“櫻桃真甜呀!”
朱翊鈞正沉浸在美味中,等他吃完了,擦擦嘴和手,這才從荷包裡拿出疊好的紙遞給馮保。
馮保展開來,原來是胡宗憲獻上的那兩封《進白鹿表》。
他和陳炬交換著品讀。其實作為一個明史愛好者,這兩封進表他在很早之前就讀過了。此時此景再讀也依舊忍不住感慨一句:“願為青藤門下走狗。”【徐渭:號青藤老人。出自:齊白石。】
朱翊鈞耳朵靈,聽到了他的嘀咕,抬頭問道:“大伴,你在說什麼?”
馮保說:“寫得太好了!”
旁邊的陳炬點頭,深表讚同:“前幾日就聽說這位胡總督除了白鹿,還獻上兩篇深得聖心的進表。今日得見,果然不同凡響。”
雖說拍馬屁,但人家確實拍得好,不得不讓人佩服。
朱翊鈞又拿了塊綠豆餅:“皇爺爺特彆喜歡,還拿紅色的筆,在旁邊寫字。”
這倒也不奇怪,嘉靖一貫有“批改作業”的習慣——大臣們呈上的青詞,他每篇都要親自審讀,做好朱批。何況這篇進表,比起大臣們寫的那些青詞,一點也不遜色。
朱翊鈞又說道:“你們也說好,隻有我看不懂。”
馮保笑著安慰他:“等殿下日後識文斷字,就能看懂了。”
“不用等以後,”朱翊鈞捧著茶碗咕嘟咕嘟,灌下幾口梅子茶,又抹抹嘴,從凳子上滑下來,“我現在就要背下來。”
“現在?”陳炬驚訝道,“小主子背它做什麼?”
朱翊鈞環抱雙臂,可惜手有點短,氣勢削弱一大半:“皇爺爺說我大字不識一個,看不懂。”
他又輕哼一聲:“我要證明給他看,我是看不懂。”
“但我能背。”
這昂首挺胸的小模樣,滿滿的好勝心,可愛得不得了。
最後,朱翊鈞還不忘強調:“明天就背下來!”
這兩篇進表加起來雖然不足一千字,但要通篇背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況且,他給自己規定的期限還那麼短。
但朱翊鈞不一樣,他很小就展現出非同尋常的記憶力。無論是詩詞,還是《道德經》,抑或是聽王安誦讀《論語》《孟子》,最多三五遍,就能背得滾瓜爛熟。
對他來說,一天之內,把這兩篇進表背下來,似乎並不是什麼難事。
可惜,他不識字,隻能讓馮保和陳炬念給他聽,教他背誦。
這次是他自己主動要背的,不玩玩具,也不乾彆的事情分心,乖乖地坐在凳子上,馮保讀一句,他就跟著念一句。
第三句之後,小家夥湊個腦袋過去,在紙上比劃一陣:“大伴,你念長一點。”
他竟然還嫌一句太短!!!
第二日清晨,馮保來叫朱翊鈞起床。小家夥躺在被窩裡,眼睛還沒睜開,嘴裡卻念念有詞。
他說話本就帶著稚嫩的小奶音,睡夢中更是含糊不清。一開始,馮保還沒聽清他在說什麼,隻以為說夢話呢。
仔細一聽才發現,他睡得迷迷糊糊地時候,竟然還在背書。
用過早膳,朱翊鈞就迫不及待的要去找皇爺爺。
他走進大殿的時候,嘉靖正在翻閱奏章,快速看完手邊的就丟到一旁,把那兩篇《進白鹿表》拿出來細細品讀,又提筆在旁邊批注了兩句。
“皇爺爺。”朱翊鈞喊。
“……”
“皇爺爺,”朱翊鈞輕扯他的常服,“我來了!”
嘉靖低頭看他一眼:“小鈞兒來了。”
朱翊鈞趴在他腿上:“你彆看它了,你看看我呀。”
嘉靖放下那兩封進表,把他抱起來:“好好,讓朕看看你。”
他果真仔細打量起朱翊鈞,然後評價道:“嗯,和昨日並無兩樣。”
“有的。”
“哦?”嘉靖沒看出來,“你說說,哪裡不一樣了?”
朱翊鈞摸摸他的胡子:“我昨天回去,又背了兩篇文章。”
嘉靖隨口問道:“是《論語》還是《道德經》?”
“都不是。”
嘉靖問:“那是什麼?”
“我背給你聽:臣謹按圖牒,再紀道詮,乃知麋鹿之群,彆有神仙之品,曆一千歲始化而蒼,又五百年乃更為白,自茲以往,其壽無疆……”
這兩天,嘉靖把這兩篇《進白鹿表》看了沒有百遍也有好幾十遍,這個開頭他太熟悉了。
昨天小家夥吵著要這兩篇進表,他還以為搗亂,讓黃錦給他謄抄一份,把他打發走了。
臨走之前,他說今日還來。
原來是拿回去偷偷背誦下來,今日過來給他這麼大個驚喜。
“……覓草通靈,益感百神之集,銜芝候輦,長迎萬歲之遊。”
聽小孫兒一字不落的背出那些溢美之詞,可把嘉靖高興壞了,感覺自己離成仙又近了一步。
不成仙也沒關係,活得更長久一些,看著他的小鈞兒長大。
這篇文章是好,字也寫得好,但沒有他的小鈞兒背出來好。
小家夥背完了,坐在那裡等表揚。
嘉靖將他抱起來,直接讓他坐在了桌麵上,雙手捧著他的小臉搓了搓:“背得好!皇爺爺喜歡。”
朱翊鈞睜著大眼睛問他:“皇爺爺,我有沒有背錯呀?”
“沒有,”嘉靖捧著他的小臉拍了拍,“一個字都沒錯。”
“皇爺爺要賞你,說說看,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朱翊鈞想了想:“皇爺爺以後不許說我大字不識一個,什麼都不懂。”
他得意的揚了揚下巴:“我雖然不識字,但我也能背下來呀。”
竟然還有人對嘉靖說“不許”兩個字,但他卻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樂壞了。
“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又捏了捏他的小臉,“你本來就不識字,還不叫人說。”
小家夥嘟嘴:“等我長大,就識字了。”
嘉靖摸摸他的頭:“那朕就給你挑個天底下最好的老師。”
朱翊鈞歪頭:“老師?”
“沒錯,教你識字的老師。”
“不用!”朱翊鈞一揮手,拒絕了。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等我長大,就識字了。”
“哈哈哈!”他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又把嘉靖逗樂了,原來他以為不用學,隻要長成大人,就會自然而然的識字。
“皇爺爺說過,老師是叫我讀書的。”
嘉靖將他抱下來:“讀書,當然是從識字開始。”
朱翊鈞周歲還不到兩歲半,現在談讀書還為時尚早,至少也要等到他三歲。
但玉熙宮實在狹窄,並沒有給他讀書的地方。
於是,嘉靖便把嚴嵩、徐階、袁煒三位內閣大臣叫來商議此事。
嘉靖隻在孫兒麵前,是個慈祥的爺爺,在大臣麵前可不是:“朕剛搬來玉熙宮,隻說暫住,可這一住就是兩年多。”
“各地年年天災,國庫入不敷出,朝廷沒銀子,朕也理解。”
“玉熙宮雖然狹窄、光線不好,排水也不好,一到雨季,許多地方積水嚴重。”
“但勉強也能住,畢竟朝廷和宮裡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三大殿、安陽門都需要修繕。”
“現在,這些地方該修的也已經修好了。”
“世子年底虛歲就四歲了,是到了該開蒙讀書的年紀。玉熙宮內,連一間像樣的書房也沒有。”
“你們幾個商量一下,想個解決的辦法出來。”
三個人站在下麵,各有各的想法。
袁煒靠寫青詞入內閣,前麵是明爭暗鬥你死我活的首輔嚴嵩和次輔徐階,內閣沒有他說話的份兒,有什麼決定,他聽著便是。
徐階也沒說話,他在等嚴嵩這個首輔先開口。
嘉靖也看向嚴嵩:“嚴閣老,你先說說吧。”
嚴嵩是最懂迎合他的人,他想要什麼,不用直接說出口,隻要委婉的表達一下,嚴嵩就懂了。
嚴嵩腦子混混沌沌,有點沒反應過來他們在說什麼。隻聽到皇上嫌棄玉熙宮這不好那不好。
既然光線昏暗,那就挑個采光好的;下雨積水,就選個排水好的;孩子要讀書,沒有書房,那就找個寬敞的宮殿。
能夠同時滿足以上條件的宮殿,眼下就有一個,挑個黃道吉日,嘉靖立刻就能搬進去。
於是,嚴嵩對嘉靖說道:“老臣以為,寬敞明亮,還不用擔心積水的宮殿,眼下就有一座。”
聽到這話,嘉靖肉眼可見的不滿意,臉色陰沉下來。但還是問道:“你說的是哪裡?”
自從老婆死後,嚴嵩的精神狀態就愈發不對勁兒。再加上兒子不能時刻在身邊給他出謀劃策。嚴世蕃沉迷酒色,他送回家的消息,每每要等到兒子在床上辦完事才能看到,耽誤了不少事情。
嚴嵩是真的已經非常蒼老了,八十四歲的年紀,很難讓他思維敏捷,迅速做出判斷和應對。
他根本沒注意到嘉靖臉色已經不好了,還繼續真誠的給嘉靖選地方:“南城。”
“!!!”
不光嘉靖震驚,就連旁邊的徐階和袁煒都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他。萬萬沒想到,他能把這個地方找出來,並且推薦嘉靖搬過去。
南城,那是什麼地方,那地方在一百年前,是嘉靖的太爺爺居住過的地方,又稱南宮。
正統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鎮受太監王振鼓動,懷揣著“天子守國門”的理想,禦駕親征。
奈何沒有他爹和他太爺爺的本領,被瓦刺俘虜,後世稱“土木堡之變”。
後來,瓦刺發現在他身上撈不著好處,還得好吃好喝養著他,於是隻能把他放了。
當時正是景泰元年,也就是他弟弟朱祁鈺接班當皇帝的第二年。
朱祁鈺龍椅還沒坐熱,太上皇回來了。一國不容二帝,把人關在南宮,鎖了七年。又是大門上鎖灌鉛,又是加派錦衣衛嚴密看管,連食物都隻能通過小洞遞入。
現在嚴嵩建議嘉靖搬去南城是什麼意思?自己高門大院好吃好喝安享晚年,打算把皇上軟禁起來?
他要不是瘋了,就是在故意惡心嘉靖。
嚴嵩當然沒瘋,現在嚴世蕃在家守孝,趙文華死了,遠在南直隸治理黃河的朱衡升任工部尚書。
朱衡不是嚴氏一黨,工部現在也不是他嚴家做主,皇上要修宮殿,他嚴家又撈不著好處,當然是能拖就拖,玉熙宮住不下,那就搬去南城住著。
震驚過後,嘉靖簡直怒不可遏。手邊逮著什麼砸什麼。
從歐陽必進的事情、到百花仙酒、進獻金丹、再到他的乾兒子趙文華侵吞十幾萬兩軍餉……以上種種,嘉靖早就對他厭煩了。
徐階靜立一旁,看著眼前這一幕。他忍辱負重折服十幾年,等待的就是一個機會。一個獲取嘉靖的信任,徹底搬倒嚴嵩的機會。
他曾為了入閣,將自己的孫女嫁給嚴嵩的孫子做小妾,也在看到嘉靖將五色芝交給嚴嵩煉丹時,跪在嘉靖跟前,違心地說自己願意為皇上煉丹。
此時,他又站了出來:“臣記得修繕三大殿之後還有一些餘下的木料,可以用來修繕萬壽宮。”
嘉靖問他:“什麼時候能修好?”
徐階飛快在心裡琢磨,嚴嵩說得也沒錯,萬壽宮損毀嚴重,確實沒有足夠的木材將整個建築群翻修一遍,但把主要的宮殿修一修,讓皇上祖孫兩人住進去,問題不大。
世子臘月生的,讀書怎麼也要等到明年開春。隻要保證在那之前,修好便是。
嘉靖聽了很滿意,這事兒就交給了徐階和他的兒子徐璠去辦。
走出玉熙宮,嚴嵩知道自己完了。於是,他找到徐階,請他到家裡吃個便飯。
他有什麼目的,徐階心知肚明,但還是去了。
果然,飯吃了一半,嚴嵩跪下給徐階磕頭,說自己死了不要緊,一家老小,就拜托徐大人多多照顧。
在很多年前,時任內閣首輔夏言,手握嚴嵩貪贓枉法的證據,後者登門,跪地求饒,痛哭流涕。
夏言感念他們是江西同鄉,饒了他這一次。
沒過幾年,嚴嵩與嘉靖乳母之子,時任錦衣衛指揮使的陸柄串通,誣陷夏言勾結邊關將領,收受賄賂、戰敗不報、貪墨軍餉。
夏言成為明朝第一個,被西市斬首的內閣首輔。
徐階若是答應了嚴嵩,那麼很快,他就是下一個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