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心裡記掛著兒子,每日思慮過度,病勢纏綿難遇,請了幾位太醫來看過,藥也服了不少,卻一直沒有起色。
前些日子天氣反複,吹了風受涼了,夜裡高熱不退,清晨起來又大汗淋漓,反複幾次,身子愈發虛弱。看起來麵唇蒼白,形容憔悴,老了好幾歲。
在孩子麵前,王妃不想提這些。她隻是捧著兒子的臉,說道:“娘親太想你了。”
朱翊鈞雙手捧著臉,十分乖巧:“那娘親多看看我,病就會好了嗎?”
王妃點頭:“會的。”
朱翊鈞說:“我就在這裡陪著娘親,你很快就會好起來。”
這番話說得王妃心裡暖融融的,母子連心,就算他們不能生活在一起,但心中總是記掛著彼此,也能感受到那份獨特的思念。
“噢!”朱翊鈞像是想起什麼,“我有禮物要送給娘親。”
王妃摸摸他的小臉:“這次又是什麼花兒?”
“不是花兒,是好吃的。”
朱翊鈞往旁邊看了一眼,馮保趕緊遞上那一籃桃子:“這是萬歲山果園的桃子。”
“本來要等到一個月後才會成熟。”
“可是桃子知道我要來看望娘親,它自己就熟啦~”
“真是一棵聰明又懂事的桃樹。”
他一個人繪聲繪色的把那棵素未謀麵的桃樹誇了一遍,那神態和語氣,生動又可愛。旁邊的宮女都沒忍住,低頭笑了笑。
小皇孫離開王府的時候,才剛滿一歲。說話都隻會簡單的字詞。沒想到一年半不見,已經能說這麼多話了。
這番話暖心又可愛,王妃本來眼含熱淚,聽他生動的描繪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更聰明懂事。”
聽到娘親的誇獎,小家夥揚了揚下巴,驕傲地說:“那當然。”
裕王走過來,坐在床邊,摸摸兒子的腦袋:“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王妃陪著兒子玩了一會兒,終是有些體力不支,昏昏沉沉的閉上眼。
裕王趕緊牽起兒子的手站起來:“讓你娘親休息一會兒,跟爹爹出去罷。”
裕王府就那麼大個地方,不管是房屋還是裝飾都很樸素,和奢華一點不沾邊。
桃子又大又新鮮,可惜王妃現在身子虛弱,連飯食都難以下咽,更彆提吃彆的。
朱翊鈞帶來的桃子,最終還是他第一個品嘗。早上才新鮮采摘下來,汁水豐沛,口感極佳。
切好的桃子盛在白瓷盤中。朱翊鈞坐在桌旁,自己拿著銀簽子,一口一塊,吃得無比滿足。
裕王的視線沒有一刻離開過他,無論他做什麼,哪怕是伸出手頭舔一舔嘴唇都那麼可愛。
朱翊鈞抬起頭,迎上他爹癡迷的目光。手裡的動作一頓,本來要送進自己嘴裡的一塊桃肉,轉了個方向,小手舉高,遞到了他爹嘴邊。
“爹爹,你吃。”
裕王猶豫片刻,受不了兒子那真摯又純真的目光,張嘴吃了。
不難看出來,能吃上一口兒子親手喂的桃子,老父親感動壞了。
朱翊鈞沒想到,一塊桃子就把他爹激動成這樣,有些心疼,伸手摸摸他的臉:“來,張嘴,再吃一塊。”
裕王:“……”
朱翊鈞催促道:“吃吧,還有好多。”
“下次我給爹爹帶彆的。”
“……”
裕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家夥誤會他是饞那口桃子了。
沒想到第二日,宮裡就來了賞賜——兩廣進貢的新鮮荔枝。皇上知道小皇孫喜歡,立刻命人送來了裕王府。
裕王出宮建府十年,這可是頭一遭,還是沾了兒子的光。
有了兒子的陪伴,王妃心情好了,病情也得到了緩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儘管有所好轉,想要痊愈還須得一些時日。
每日上午王妃的精神最好,能陪著兒子玩一會兒,下午便有些昏沉,需要靜養。
於是,朱翊鈞便跟在裕王左右,同父親一起玩耍。
裕王非常珍惜和兒子相處的時間,小家夥乖巧、可愛又懂事,他也沒什麼脾氣,幾乎對兒子有求必應。
這日下午,高拱要過來給裕王講經。
裕王現在已經不需要每日上課,幾位講官也已經高升,隻是在固定時間,過來講述經典。
兒子在身邊,裕王哪還有心思上課。若是陳以勤或者殷士詹,或許還能請二位師傅通融一下,今日就免了,換一日補上即可。
但今天來的是高拱,高師傅一向教學嚴謹,容不得絲毫懈怠,裕王對他更是尊敬有加。
高拱對於裕王而言,絕不僅僅隻是講官那麼簡單。出宮這年來,因為不受嘉靖喜歡,嚴嵩父子沒少欺負他,景王這個弟弟就更彆提了,該就蕃不去,賴在京城,聯合嚴嵩父子,恨不得整死他。
裕王就在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裡度日如年,直到高拱出現。
是這位高師傅守在他的身邊,除了給他講學,傳授他四書五經,還十年如一日的保護他、寬慰他、支持他。
從某種程度上說,高拱彌補了裕王在成長過程中,“父親”這一重要角色的缺失。
而這位高師傅也是個狠人,無論嚴嵩和徐階如何鬥得你死我活,他隻專心呆在王府教書,耐心的等待著老板上位。
裕王將兒子留在花園玩耍,自己去書房,等著高師傅來給他講經。
王府的花園這麼小,朱翊鈞早就玩膩了。裕王前腳離開,他後腳就跟了上去,也來到書房。
裕王坐在書案後麵,小家夥跑進來這裡看看,那裡瞧瞧。轉了一圈,沒什麼新奇的,便又回到裕王身邊,趴在他的腿上。
裕王低頭,摸摸兒子的小臉,怎麼看也看不夠。這麼漂亮的小娃娃,竟然是他生的,真是叫人歡喜。
“鈞兒,”裕王看著兒子,滿眼柔情,雖然十分不舍,卻還是說道,“出去玩罷。”
朱翊鈞轉身欲要往外跑,走廊卻傳來腳步聲。窗戶上映出一個昂首闊步的身影,眨眼間就走到了門口。
不知怎麼的,朱翊鈞沒再往外跑,而是轉過身來,一彎腰,鑽進了書案下麵。
“鈞兒……”裕王正要阻止他,卻已經來不及了。
高拱走到門口那一刻,桌布放下,書房內風平浪靜,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除了裕王尷尬的神色。
“!!!”
一向謹小慎微的裕王,活了這麼大,從未乾過如此出閣的事情。
此時,他知道應該把兒子叫出來,斥責他兩句,讓他到外麵去玩。可高拱已經走進了進來,站在書房中央向自己行禮。
“殿下,殿下!”
“額……”裕王回過神來,趕緊站起來,也向高拱回了一禮,“高師傅,開始罷。”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修也,尊賢也,親親也,敬也,體群也,庶民也,來百也,柔遠也,懷諸候也……”
書案下麵隻有方寸大的地方,四周被桌布罩著,裡麵黑漆漆的一片。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根本待不住。
裕王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心裡記掛著孩子,對於高拱說的內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句也聽不進去。
不一會兒,朱翊鈞就爬到了書案另一邊,偷偷掀開桌布一角,往外張望。
高拱穿一身緋色常服,身姿筆挺,神情肅穆。就算是個孩子,看他一眼,也知道,這位老師不好惹。
高拱又往前邁了一步,視線從牆上的孔子畫像往下移。桌下藏著的小家夥生怕被發現,趕緊放下桌布,縮了回去。
“修則道,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昆弟不怨,敬則不眩……”
朱翊鈞趴在桌下,陪他爹上了一回兒課,很快又待不住了,偷偷掀開桌布一腳,看到他爹的靴子和衣擺,伸出小手,拽了一下。
裕王上半身坐得筆直,不動聲色的衝著兒子擺了擺手,希望他能安靜一點。
小家夥覺得好玩,又拽了一下。這個角度,高拱發現不了他,於是,他從桌子下麵探出半個身子,吸了口氣——裡麵太悶了。
裕王實在沒忍住,趁著高拱轉身的時候,低頭看了兒子一眼。
父子倆一個低頭,一個仰著頭,從這個角度看,由於光線原因,朱翊鈞那雙眼睛又黑又亮,裡麵閃爍著細碎的光澤,仿佛漫天星子都落入了他的眸中。
裕王心裡又開始驕傲——我兒子真可愛。
“體群則之報禮重,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則財,柔遠則四歸之,懷諸候則天下畏之。”
裕王伸手,摸了摸兒子的腦袋。擔心他蹲在那裡太累,讓他緊靠在自己腿上。
“裕王殿下!”
高拱的聲音又低又沉,即便麵對親王,甚至是未來的帝王,仍是保持著老師的威嚴。
裕王暗自歎一口氣,站起來:“高師傅。”
高拱此時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是看出來,裕王並不專心,一直在走神。
“殿下似乎有心事。”
裕王說:“此前向高師傅提過,世子回了裕王府。”
高拱點了點頭,正要問他是不是有什麼顧慮。
裕王卻說道:“鈞兒,你出來罷。”
於是,在高拱震驚的目光中,一個稚童從書案後站了起來。
“這……”高拱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很不可思議,在他看來,講經是一件認真而嚴肅的事情。在孔聖人的畫像前,容不下半分兒戲。
可他怎麼也不敢相信,桌子下麵藏著一個孩子。
看這孩子的容貌和衣著就不難猜到他的身份。年僅兩歲半的裕王世子——朱翊鈞。
朱翊鈞站在父王身旁,也在認真的打量高拱。
高拱也看著他,儘管隻是個不滿三歲的孩子,站在那裡卻一點也不怯場。果然是在皇上跟前都敢發脾氣,扔金丹,罵嚴嵩是壞人的主。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某些特質是與生俱來的。
高拱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在朝中不與任何人結交,既不偏向嚴嵩,也不偏向徐階,甚至連同為裕王講官的陳以勤和殷士詹都與他沒有半分交情。
嚴嵩當上首輔,靠的是拍嘉靖馬屁。徐階想上位,一心一意要鬥倒嚴嵩。
他的目標與他們一直,但手段不一樣——他儘心儘力輔佐裕王,就是等著有朝一日,裕王登上大統,自己位極人臣。
所以,裕王就是他政治生涯的唯一指望。
嚴世蕃曾經找到他,問:“我聽說裕王對我的父親有些不滿,這也是為什麼?”
他沒問是不是,而是問為什麼,顯然就是給裕王和高拱挖了個坑,隻等他往下跳,將他們置於死地。
此時正是嚴嵩得寵之時,如果高拱順著嚴世蕃的話說裕王有什麼不滿,很快就會傳到嘉靖耳朵了。
你爹信任的首輔,你憑什麼不滿?皇帝讓你來當,首輔讓你來選?
但高拱用自己的智慧保住了裕王,顧左右而言他:“國本久已決定了。裕王殿下的諱字,從後從土,是土地之主,這是皇上賜名的意思。親王講官,舊例隻有檢討,但是裕王講官,兼用編修。和其餘諸府不同,這是首輔的意思。殿下常說唯有首輔才算社稷之臣,請問不滿的話從何而來?”
裕王也不想讓高師傅為難,更不願師傅對他失望。他又暗自歎一口氣:“鈞兒年幼,他什麼都不懂。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太過溺愛,讓高師傅見笑了。”
朱翊鈞注意到高拱神色不好看,也感受到了他爹的羞愧和為難。於是,主動站出來說道:“因為你突然出現在門口,我害怕,所以躲進去了,不怪我爹爹。”
他嘴上說著害怕,其實表現得一點也不害怕。
他連嘉靖都不怕,何況高拱。
但裕王著實沒想到,兒子竟然會主動站出來維護他。
“……”
書房忽然安靜下來,高拱沒說話。裕王也不知道他什麼想法,也隻好站在原地。
朱翊鈞咬了咬下唇,又說道:“你剛才講的,我都記下了,我背給你聽,你不要怪我爹爹。”
這話倒是讓高拱有些意外:“殿下此話怎講?”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修也,尊賢也,親親也,敬也,體群也,庶民也,來百也,柔遠也,懷諸候也。
修則道,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昆弟不怨,敬則不眩,體群則之報禮重,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則財,柔遠則四歸之,懷諸候則天下畏之。”
“……”
這是高拱剛才給裕王講的那一段《中庸》,但並不是一整段照著念誦,其中穿插著許多對文章的闡釋和理解。
想不到,這躲在書案下的小世子,隻聽了一遍,竟然能完全背誦下來。
裕王更是驚訝,他不在宮中,所以從不知道他兒子竟然有這樣的本領,不管什麼,凡是聽一遍,就能記住。
朱翊鈞看他們都不說話,於是又問了一句:“我有沒有背錯?”
這時候,高拱才緩和了神情:“殿下所背一字不差。”
朱翊鈞這就放心了,他點點頭:“那我去彆處玩,你不要再生我爹爹的氣。”
“……”
聽了他的話,高拱哪裡還會生氣。就衝這位小世子,他就敢下定論,自己當年孤注一擲的選擇是正確的。
小家夥說完就出了書房,不再打擾他們。
王府呆著實在沒意思,他在宮裡關著,在裕王府也關著。再有兩天,他又要回宮了,還得繼續關著。
來的時候,馬車經過熙攘的街道,他看到了一個皇宮以外的世界。
原來街上有那麼多人,男女老幼,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樣。街道兩旁有那麼多商鋪,賣什麼的都有。還有那個及萃樓,大伴說裡麵有好吃的,他也想去嘗嘗。
此時,裕王走了過來。看到他皺起眉頭,若有所思:“鈞兒,在想什麼?”
“爹爹,”朱翊鈞拉著裕王的手,“我想出去玩。”
“出去玩?”裕王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要去前廳?”
朱翊鈞搖頭:“去街上。”
“街上……”
這聽起來並不是個過分的要求,如果朱翊鈞隻是個長在王府的世子,他帶著兒子上街,豈不是說走就走。
可朱翊鈞不是,他養在內廷,從小由嘉靖撫養。關於兒子的一切,他這個父親沒有決定權。
裕王低下頭,對上兒子渴求的目光。小家夥拉著他的手晃了晃:“可以嗎?”
“不可以”這三個字,裕王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他猶豫片刻,就在近處走走,也不要緊吧。
於是,捏了捏兒子的臉蛋兒:“去換身衣服罷,爹爹帶你去買果餅。”
朱翊鈞問:“果餅是什麼?我沒聽過。”
裕王說:“一種宮裡沒有的點心,爹爹帶你去買。”
點心是朱翊鈞喜歡的,父子倆換好衣服,準備出門。
可還沒走到太大門口,太監和錦衣衛全都跟了上來。
父子帶著兒子上街一趟,何至於這麼多人跟著。走出去目標更明顯,裕王更不自在。
裕王說道:“果餅鋪此去不遠,你們不必跟著了。”
他說不必跟著,馮保卻放心不下。雖然人家是親爹,帶兒子逛街,很正常的事情。
關鍵他也不想和裕王對著乾,人家可是未來的皇帝,跟皇帝作對,他又不是活膩了。
朱翊鈞在旁邊催促:“爹爹走吧,我都等不及了。”
於是,馮保提出個折中的辦法:“裕王儘管帶著世子出門,其他人遠遠跟著,絕不打擾。”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裕王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