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之後沒多久, 裕王妃忽然病了,病得還不輕。幾日臥床不起,隻想見見兒子。
要換了前些年, 裕王絕不敢跟他父皇提要求。但今時不同往日。
這一年多來,嘉靖對裕王雖然還是避而不見,但對他的態度卻緩和了不少。
一開始隻是將祭祀的事由交給他, 後來重用他的幾位侍講老師:陳以勤、殷士儋、高拱等人都得到了高升。尤其是高拱,出任國子監祭酒,也就是張居正的頂頭上司。
嘉靖重用裕王身邊的人,目的不言而喻。在嚴氏父子逐漸式微之時, 在親爹的扶植下,屬於裕王自己的勢力悄然升起。
朝中這些大臣,一個個嗅覺靈敏,早就察覺到嘉靖對裕王態度的轉變。此前無人問津的三皇子, 現在也成了大家努力逢迎的對象,不管是同僚還是上級,都對他趨之若鶩。
裕王壯著擔子給嘉靖上了一封奏疏, 希望世子能回一趟王府, 探望王妃。
遞上這封奏疏之後, 裕王心中又開始忐忑起來,生怕父皇不答應。不答應就算了,要是一怒之下, 再也不讓他見兒子,那可如何是好?
父子倆的關係才剛剛緩和, 他可不想搞砸了。
這一年多來,外界盛傳,嘉靖是因為寵愛小皇孫, 他才父憑子貴,把他那個倒黴弟弟比下去一頭,撈了個準太子的名聲。
這可冤死裕王了,論資排輩,他現在就算是皇長子,東宮之位,本就是他的,是他爹攥在手裡不肯給他而已。
裕王生性是個老實人,心裡沒底的時候,他就派人去向高師傅請教。
自從高拱離開之後,隻要是王府的事情,無論大小,裕王都會派人去請教高老師。
高老師很快給了答複:“殿下不必太過憂慮,人倫之常、舐犢之情,陛下必不會阻攔。”
果然如高拱所料,嘉靖很快就準了裕王的請求,讓朱翊鈞第二天回去探望王妃,還特意恩準他在王府多住兩日。
朱翊鈞等了幾天的桃子,沒等到,反而等來了他要回王府去探望爹爹和娘親的消息。
距離除夕夜的團聚已經過去了半年,平日裡有那麼多新鮮的、好玩的東西吸引朱翊鈞的注意力,還不覺得,這一提起來,便勾起了他對母親的思念。
頭天晚上,小家夥就有些興奮過了頭:“我要給娘親帶好吃的桃子。”
馮保哄他睡覺,越哄越興奮:“桃子還沒成熟呢。”
朱翊鈞躲在床幔後麵,探出小腦袋:“成熟了。”
馮保給他算時間:“之前說要一個月,現在才過去七天。”
朱翊鈞跺跺腳:“就是成熟了。”
馮保去拉他的小手:“夜深了,睡覺好不好?”
“好。”
朱翊鈞嘴上說著好,也乖乖地走過去躺下。可剛閉上眼沒有片刻,又睜開來:“大伴,娘親還認識我嗎?”
“當然。”
“爹爹呢?”
“認識的。”
“那……”
馮保輕撫他的額頭:“睡吧。”
朱翊鈞閉上眼,馮保以為他要睡著了,小家夥忽的又睜開眼:“我還是想帶桃子給娘親嘗嘗。”
“……”
馮保說:“我給小主子講個睡前故事吧。”
“這一年,小兔子種了許多玉米。每天澆水、除草。玉米剛長出幼苗……”
“不要玉米,要桃子。”
“……”
在馮保語氣平緩的故事下,小家夥終於抵擋不住倦意,很快入睡。
第二日清晨,因為要回王府去探望娘親和爹爹,朱翊鈞早早的醒了,翻身起來,站在床沿:“大伴~”
昨晚比平時睡得晚一些,馮保以為他會多睡一會兒。聽到他的呼喊才走進寢殿:“殿下這就醒了?”
“醒了醒了,”朱翊鈞舉起手臂,原地踩著小碎步。
看他這架勢,馮保真怕他又猝不及防來個飛撲,趕緊邁出一大步,來到床前,先擺好姿勢護著他。
朱翊鈞靠在他懷裡:“換衣服~”
興許是入夏之後氣溫越來越高,馮保替他脫下寢衣的時候,發現後背明顯有汗水打濕的痕跡。
“殿下晚上很熱嗎?”
朱翊鈞想了想,又搖了搖頭:“很累。”
“很累?”
“嗯!”朱翊鈞一邊穿衣服一邊嘿嘿的笑,“夢見爬樹。”
馮保不解:“爬樹做什麼?”
“摘桃子。”
“……”
馮保替他換好衣服,用完早膳,朱翊鈞擦擦嘴:“大伴,我們走吧。”
馮保笑道:“時辰還早,殿下彆急。”
朱翊鈞說:“我們去摘桃子吧。”
“……”
他還是對桃子念念不忘,馮保歎一口氣:“等咱們從王府回宮,或許就離吃桃子的時候不遠了。”
朱翊鈞卻說:“現在就能吃桃子。”
馮保隻能轉移他的注意力:“咱們今日要去王府,摘桃子就來不及了。”
朱翊鈞咬了咬下唇,妥協了:“那好吧。”他比劃了一下,“那麼大,紅的,娘親吃一口,肯定喜歡。”
原來不是孩子自己想吃,他是想給娘親帶回去。
他每次見娘親都要準備禮物,上次是一束紅梅,這次是桃子。
可惜桃子還未成熟。
“小主子,小主子!”
朱翊鈞正往外走,迎麵卻進來個人,著急忙慌的,是王安。
朱翊鈞差點跟他撞上,背著手,蹙著眉,擺出陳炬的語氣說道:“你,穩重一點。”
“哈?”馮保本是要過去攔著朱翊鈞,卻被這一本正經的小模樣逗樂了,忍不住低頭笑了一聲。
王安撓了撓頭:“奴婢一時著急,還請殿下恕罪。”
殿下沒打算恕他的罪,並且已經想好了懲罰的方式:“把《孟子-梁惠王章》抄寫十遍。”
王安訕笑兩聲:“果園送了兩籃子桃子過來。”
“啊?!”
這一聲驚訝不是朱翊鈞發出來的,是旁邊的馮保:“怎麼回事?”
難不成皇家果園搞出了催熟劑這種高科技?
王安又說道:“聽送果籃過來的太監說,有一株桃樹,長在陽光最好的地方,果實比彆的桃樹成熟得都要快些。又大又紅,飽滿多汁,再過些時日就熟透了,現在是口感最好的時候。”
“他們知道小主子這幾日念著這一口,一大早采摘了最新鮮的送到玉熙宮。”
“隻有這兩籃子,陛下吩咐都給小主子。”
朱翊鈞挑了一個,正要動手去拿,看到毛茸茸又把手縮了回來:“我昨晚夢見了。”
王安由衷的讚歎:“小主子可真厲害,夢見什麼就能有什麼。”
這哪裡是蓮花化作仙童,這是錦鯉成了精。
有了桃子,就能帶回王府送給娘親。朱翊鈞隻會“嘿嘿”傻笑,才不會思考這是怎麼回事。
況且,他每天都在做夢,成真的也就兩三次而已。
王安問他:“小主子,兩籃桃子咱們都帶上嗎?”
“不!”朱翊鈞擺了擺手,拿起其中一籃,“這個留給皇爺爺。”
所以,在出宮之前,他還專程去了趟正殿。
送出去的桃子,又送了一籃子回來,嘉靖抱著小孫兒,有些舍不得。
“要不,在王府少住兩日,明兒就回來罷。”
“嗯~”朱翊鈞扭著身子表達拒絕,“多住兩日。”
嘉靖捏捏他的小臉:“多住兩日,你住得慣嗎?”
“住得慣!”
“那就多住兩日。”嘉靖摟著他,“早些回來。”
後麵還有半句話,老皇帝一把歲數了,說不出口。
朱翊鈞卻問道:“皇爺爺,你會想我嗎?”
想,當然想,他還沒出宮,就開始想了。
但嘉靖就是不承認:“你不在,朕還清靜些。”
“嘻嘻~”小家夥靠在他懷裡笑,“早些回來,我記住啦!”
嘉靖在他屁股上拍兩巴掌:“去吧去吧,多陪陪你的母親。”
“好~”
嘉靖看了看,朱翊鈞身邊隻跟著幾個太監,他又覺得不放心,於是加派了兩名錦衣衛跟著,貼身保護世子的安全。
裕王府距離紫禁城並不遠,也算在皇城的輻射範圍之內,剛出皇宮的時候,周圍都是給皇家辦事的衙門。再往外走出去好長一段,才來到熱鬨的大街上。
朱翊鈞趴在窗戶上往外張望,從流淌的金水河,到沿途的建築,再到後來的街道,路過的行人,街邊的小攤,越看越是新奇。
“大伴,這是什麼呀?”
馮保順著他的手望出去,那是一棟二層小樓,門口迎來送往,牌匾上寫著“及萃樓”三個字:“這是酒樓。”
朱翊鈞問:“酒樓是什麼?”
“就是吃飯的地方。”
“好吃嗎?”
“不知道……”
朱翊鈞又指向另一處:“那又是什麼?”
“藥鋪。”
朱翊鈞抽了抽鼻子,深吸口氣:“什麼味道。”
“包子鋪。”
“還有那個和那個……”
“……”
小家夥問題太多了,馮保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也回答不上來。好在很快馬車就駛入了一條安靜的巷子,停在裕王府的大門口。
裕王早已親自等候在那裡,馬車剛停下來,他就迫不及待的上前:“鈞兒。”
一隻胖乎乎的小手掀開簾子,隨即腦袋就彈了出來,仰起頭,一雙大眼睛眨了眨,好像又有些陌生。
裕王本來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看到兒子迷茫的神情,一瞬僵住。
也怪不得朱翊鈞,一年半載見一麵,這麼大的孩子,想記住也難。
裕王又喚了一聲:“鈞兒,我是……”
他話音未落,朱翊鈞已經站在了他的跟前:“你是我爹爹。”
“……”
裕王愣了愣,原來他記得,孩子當然認識自己的父親。
因為沒有生活在一起,裕王對這個親兒子的聰明程度並沒有一個準確的認識。
但這不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兒子回來了,還能在他身邊住上幾日。
他一把抱起朱翊鈞,緊緊地摟在懷裡。
幾天來的等待和期盼,終於在這一刻得到滿足。但在滿足之餘,又有些酸楚,想起上次金丹事件,兒子大病一場,他這個做父親的,卻連見一麵也不能。
思及此,裕王又差點又要落下淚來。
朱翊鈞抬起小手,抹了抹他的眼角:“爹爹,你怎麼又哭啦?”
這個“又”字讓裕王有些慚愧,雖說父子倆半年未見,可朱翊鈞這個兩歲多的孩童尚且平靜,他這個二十多歲的爹反而哭哭啼啼。
裕王摟著兒子笑笑:“爹爹這是高興。”
朱翊鈞說:“我也高興。”
“走吧,去見見你娘親。”
裕王一抬頭,看到馬車周圍還站著不少人。朱翊鈞回一趟裕王府,身邊不僅跟著好幾名太監,竟然還有錦衣衛。
裕王的目光落到馮保身上,同上次在山前殿外一樣,馮保者站在那裡,微微頷首,並不與他對視。
在朱翊鈞生病那些時日,裕王曾經想儘辦法,托人給馮保送過銀子,想要打聽兒子的情況。
但神奇的是,他送去的銀子被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傳話的人隻捎來四個字——世子無恙。
這看起來很不給裕王麵子,但裕王已經習慣了,這麼多年,無論外臣、內臣真沒幾個人給他麵子。
支撐他一路走過來,給予他寬慰的,不過高師傅一人而已。
朱翊鈞被他爹抱著,左右看了看,問道:“娘親呢?”
“娘親在房裡。”
“她為什麼不來接我?”
“她……身體不大好。”
朱翊鈞皺起眉頭,露出擔憂的神色:“娘親生病了嗎?”
裕王點了點頭。
小家夥急了:“我要見娘親~”
裕王趕緊抱著他進了王府,一路往裡走,穿過花園,來到王妃居住的院子。
剛進屋,朱翊鈞就掙紮著從裕王懷裡下來,自己一路往屋子裡跑,邊跑邊喊:“娘親,娘親~”
王妃躺在床上,麵色蒼白。聽到兒子的聲音,恍惚還有些不真實,問身邊的宮女:“我聽到了鈞兒的聲音。”
這時候朱翊鈞已經跑進屋來,宮女趕緊扶她起身:“是世子殿下來了。”
王妃這幾日一直昏沉著,清醒的時候少。裕王不敢肯定嘉靖一定肯讓朱翊鈞回來,怕讓她空歡喜一場,也沒告訴她。
現在看到兒子朝她奔來,王妃感覺就跟做夢一樣。
母子倆每次見麵都這麼催人淚下,裕王立在一旁,又開始偷偷抹眼淚。
王妃捧著兒子的臉,看了又看。半年不見,似乎高了不少。
朱翊鈞問:“娘親,你怎麼了呀?”
事情還要從朱翊鈞扔了嘉靖的金丹說起,他大病一場。他的娘親聽到這個消息又驚又懼又擔心,突然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