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請你,讓我一個人靜靜?”
話說出口,七樂就後悔了。
哪裡需要什麼誤會呢。
真實的她就是不討人喜愛。
古森應該很傷心吧。
七樂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不讓他失望、不讓他傷心了。
努力是有極限的。
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隻要努力,就不會不幸福。」
意味著。
「就算努力,也得不到幸福。」
……是嗎?
為什麼要表白、為什麼過去要一次次主動呢。
把古森拖進泥潭裡,
這就是對「恩人」的報答嗎?
這不是在利用他涉世未深、沒看清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不想錯過這個人」這種事,難道比「這個人的幸福」要更重要嗎?
古森元也應該和更美好的、更需要他的人,一起在陽光下漫步才對。
她就繼續呆在能隔絕烈日和雨水的玻璃罐子裡好了。
如果古森還願意讓她模糊地看到他的生活,她就該知足了。
……可是為什麼,他真的走了,她也真的哭了啊。
……為什麼古森要說“分開”這個詞啊。
她是想過無數次分開的可能性沒錯,
可,做事之前先去預想可能發生的最壞情況,以便在災難來臨時作出最穩妥的判斷,不是人之常情嗎?
又不是在頭腦裡預演了無數遍推算出的最佳結果,又不是提上日程的計劃。
每句話都是真心的。
本以為古森不會質疑的。
如果看不見未來,根本就不會開始。
想好了就算到時候分開,也能夠料理好自己的生活,才提出開始的。
是這樣沒錯吧。
那,現在,這劈頭蓋臉、蜂擁而至的是什麼呢?
山洪肆虐,七樂就這麼泡在白茫茫的大水裡。
暴漲的江流直灌堤堰,絲毫不費力地撕開一個裂口,無情地自由泛濫。
丟了某樣東西,就會再買一件一模一樣的補位。
七樂是這樣的人。
可是人就跟落葉一樣,跟被經手的禮物一樣,跟被弄丟的料理鼠王玩偶一樣,
每個單獨的個體的色彩都迥然不同,後麵再怎麼補都不會是一樣的。
上哪裡再找一個「古森元也」?
就算古森在旁邊,隻要他不說話、隻要安靜地坐著,她就能做到一個人冷靜下來。
搞得定的。
隻需要一點時間、一段時間,就可以把自己調節得足夠強大,足以解決這個突發事件了。
為什麼要把她的話理解成趕人呢?
因為她沒有挽留嗎?
就不能再等等嗎?
……
這眼淚和已逝之人也許有聯係,但沒有根本因果關係。
該不會要發燒了吧。
那個怪毛病現在還會有嗎。
不知道了。
啊,手機在震動。
“我,兩小時後會再來一趟!一定一定要給我開門!不然我會傷心到無家可歸的!真的!”
兩小時。
為什麼?
再來一趟。
做什麼?
因為疫情,街頭的人變少了許多,古森來回這麼跑,估計也沒人會認出來。
七樂給自己冷敷消腫。
難捱的兩小時,度過五分之四的時候,古森到了。
急急忙忙,還拖了個行李箱。
顧不上這些外物,也不去想他正打算說什麼,七樂:“不分開嗎?”
古森歎氣了。
這回沒有強硬地說先讓他進去,而是很溫柔、很溫柔地說:
“不分開。”
“我都把家當搬過來啦。”
*
“是誰說‘我不會哭的’啦。”
“我說的是不會因為外公的事哭。”
“那,是因為我嗎?”
“除了你還有彆人嗎?”七樂以手背掩麵,不想說話了,“……彆看。”
“嗯,確實不是很漂亮,”古森竟然還有心情調笑,“但也沒有很醜。”
“不是因為擔心這個……”七樂從指縫裡偷偷看他,“被盯著,很奇怪。”
古森又歎氣了。
……對她有這麼失望嗎?
“不是失望啦。”
“我是想說——那可怎麼辦,更奇怪的我都看過了。”
比七樂更大的手一點一點把她欲蓋彌彰的手指挪開。
“2016年1月6日,光榮對和歌山信愛那場春高,七醬哭了對吧?”
“我看到了哦,清清楚楚。”
……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是僵硬的。
七樂想。
她慢慢抬眸,難以置信地直視古森的眼睛。
視野裡好像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霧,遠遠近近地,隻能看清他瞳仁倒映著的不真切的微光。
純淨、透明、質地堅硬;
純潔、善良、包容萬象;
清澈、乾淨、真誠動人。
茶色也好,明黃也罷。
比橡木燃燒過後產生的灰燼更深、冬夜壁爐裡的一簇火苗更淺的顏色。
如果伸出手去,溫度應該正好。
不會燃儘,不會灼傷。
“……為什麼……”
理智被攤開的少年心事炸得七零八落。
這個時候應該掐一掐手心才對,
可一邊被禁錮住了,另一邊沒有力氣。
“為什麼當時七醬沒有擦眼淚,現在卻擦掉了呢?在我來之前。”
“就不能等等我嗎?”
“我可是,從那時候起,就一直一直,想要成為幫你擦拭眼淚的那隻手的主人噢。”
原來“抱歉抱歉,我太想知道啦”“我又不是沒見過…”在說的都是同一件事。
不能怪古森現在才說。
是七樂自己阻止了兩次。
原來她也曾是另一個人的回憶而不自知。
這下,世界線完整了。
外界伸來的沒有開刃的棱刺尖銳的頭部鈍了幾分,是再熱乎的食物也無法調製的滋味。
食物。
熟悉的就是安全的,安全的就是好吃的。
反反複複地吃同一種食物也不會膩的七樂,早在以體驗新奇口味為由觀察古森的神情時,就在渴望從他那裡獲得什麼了吧。
Geto是更細膩的、非同一般的冰淇淋,
顏色白得透明的檸檬味不是酸的。
就算上癮也不會有害健康,
就算加入每日食譜,身體也不會被擊潰。
“……用手很臟。我是用毛巾擦的。”
就猜到七樂會故意歪重點,古森元也失笑。
“沒關係,我不嫌棄……?!!”
七樂望著他一言不發,沒有發出丁點聲音,任憑世界上最小的海在她眼睛裡彙聚成形,再靜靜地奔流而下。
無言的告白,無聲的催促。
“好吧、好吧。我知道啦。”
認命地上手,古森元也逐波而去。
他飽含期待和探尋的灼灼目光掉進了船艙,登上了甲板。著陸成功,沒有一絲一毫掩飾,星光點點的情愫躍動其間。
分明沒有近視,在水裡睜開的眼卻將一切看得更清楚。
七樂眼皮顫動,沁出更多淚珠。
古森元也的手心裡,有著她熟悉的、安全的、純正的自由人不會有的舊繭。
失控的舵手在靠岸。
……
“好!現在情緒穩定下來,可以解決問題了。”
造成情緒不穩定的元凶賣乖地舉起慣用手:“提問,七樂選手,什麼叫做‘正常人’?”
古森元也,對“你以為的能幫助到正常人的方式”不能做到無介於懷。
“……在兩個小時前,看到古森選手的瞬間,會直接傾訴的人。”
為什麼古森不去洗手?
不覺得黏糊糊的嗎?
還是說這就是他把「不嫌棄」貫徹到底的態度?
默默盯著古森的手心和指尖,七樂有那麼一點不願承認那裡還留有被她弄濕的痕跡。
“……不,在那之前,在外公生病的時候,就會告知情況的人。”
捏住自己的下巴,古森元也作思考狀,問題卻沒有停頓和猶豫地被拋了出來:“那麼,七樂選手為什麼沒有告訴古森選手?”
“因為生病的不是古森選手的外公。”
在下頜摩挲的手指鬆開,總算覺出一點名堂來,古森元也啟聲探試:
“我們未來不是要成為一家人的嗎?”
“但現在不是。”
哎呀,現在是該高興還是不該高興呢。
完全沒意識到「未來成為一家人」的坑,就這麼流暢地接話的七樂,是很讓人心動沒錯。
可他怎麼感覺,七樂對引發矛盾的這件事的描述,是以他人為本位的呢?
古森元也雙手合十拍了拍掌,對著七樂小幅度地悄悄掀起眼皮、一副自覺說了傷人的話而理虧的模樣,安撫地笑笑。
「現在不是一家人」是事實,他不會生氣的啦。
“那,‘沒有在逞強’——是真心的嗎?”
“是真心。得知死訊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隻是有點,觸景生情?”
現在的七樂並不覺得不流露脆弱是一種強大,
能夠展示出來,才說明沒有真正的軟肋吧。
問題是……她害怕的是另外一件事。
“剛得知死訊的時候,七樂選手難過嗎?”
“……難過。”
“當時為什麼沒有說?”
“因為解決不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