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殿門內的傀儡湧了過來, 門外的傀儡齊齊扭頭望著門的方向。
寒風四起,扶光無視身後的傀儡們,緩緩伸手, 撫著門上的花紋。
哢嗒、哢嗒、哢嗒。
傀儡們的眼珠轉向他搭上門的手。
殿門徐徐打開,門外空蕩蕩一片,什麼都沒有。
“無人入內。”
殿外的傀儡張開僵硬的嘴, 發出沒有起伏的聲音。
殿內的傀儡齊齊轉身,邁著大小相同的步伐, 回到原本的位置, 無聲無息地貼牆站好。
空蕩蕩的大殿, 除了層層疊疊飛揚的紗幔, 再無能夠動彈的東西。
寒風早已把淺淺的腳印吹得乾乾淨淨, 不留一點痕跡。扶光舉著明珠, 失神地看著空蕩蕩的門外,緩緩垂下眼瞼, 手中的明珠也安安靜靜熄滅下來。
寒風吹得他蒼白的臉頰,他緩緩側首看著漆黑的殿內,轉過了身……
有隻溫熱的手, 抓住了他的指尖。
他猛地回頭, 看著空蕩蕩地身後,被握住的指尖輕輕顫抖。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聲音, 仿佛被那不斷刮往殿內的雪風一並帶走了。
溫熱的手漸漸上移,試圖把他整隻冰涼的手都包裹住。他低頭看著這隻手, 想要回握住她的手,卻又膽怯無比。
那隻手似乎並不在乎他的猶豫,用力把他拽出黝黑空蕩的大殿。
她拉著他跳過台階, 跑過乾硬濕滑的積雪,來到了被風雪環繞的懸崖邊。
“我不能走。”扶光看著空蕩蕩的前方,臉頰微紅,他眼睛亮若星辰,仿佛有人陪他跑出那座牢籠般的大殿,跨過這段走過無數次卻永遠獨行的冰寒道路,他便無比滿足。
“我若離開這裡,十座仙鼎便會很快失去靈力,無法再鎮壓天下厄運。”扶光低著頭,鼓足所有勇氣,緩緩地輕輕地,回握住那隻牽住他的手:“小師姐,對不起,我現在無法跟你回家。”
鮫紗衣下,玖茴怔怔看著眼前的扶光仙君,又或者說是她的小師弟祉猷。
她緊緊拽著扶光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說從出生起就住在深山中,便是住在這裡?”
扶光點了點頭,他牽著玖茴的手,飛身到一塊僅能容納兩人的冰石上。看著湧過來的傀儡們,扶光小聲道:“整座扶光山,唯有這裡傀儡無法跟過來。所以我經常在這裡釣皎魚,收集月華。”
那些密密麻麻的傀儡,把巨石下方圍得密不透風,仿佛一群麵目可憎的惡鬼。
玖茴無法想象,在這漫天風雪中,扶光究竟在冰石上坐了多少個日夜,才能收集到那些月華以及皎魚。
上方是無儘的天空,四周是風雪,前方是牢籠般的扶光殿,下方是無處不在的傀儡。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安慰扶光,可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見玖茴不說話,扶光笨拙地解釋:“這些年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也不覺得有多難過……”
一雙手緊緊擁住了他,懷中突如其來的溫暖,把他所有的話擊得無影無蹤,他無措地低頭,眼瞼輕顫。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由玖茴這樣抱著,但小師姐的懷抱實在太溫暖了……
所以他可恥地生出了貪婪之心,沒有躲開這個懷抱。
“我早該想到的。”玖茴小聲說:“你渾身功德金光,天下能有幾人比你功德深厚?”
隻是扶光殿的重重陣法,還有扶光仙君輸送到十大仙鼎的靈力迷惑了她,讓她以為扶光一直幽居在山中,從未外出過。
若不是祉猷跟她說,他可以讓步庭傷勢一直不愈,而南碸又說傷了步庭的人是扶光仙君,她還不能想明白兩人的關係。
祉猷給她說過的那些過去,都是他身為扶光仙君的孤單歲月。
若是她能早一點想明白,就能早一點找到他。
“沒關係的。”祉猷伸出手,搭上玖茴的背,他僅僅輕輕碰了碰,便小心翼翼挪開手,虛空抱著卻不敢真正碰觸:“我跟在你身邊,看到了很多風景,接觸了很多人,雖然身還在扶光山,但我的心已經自由了。”
他剜下自己的心,劈開自己的魂,躲過重重監視與法陣,讓自己獲得了自由。
脫離天命之子的身份,他在大宗門眼中,僅僅是資質平平。無人在意他,也無人覺得他不可替代。
問仙城那日,他與玖茴一起跌下問星門的飛舟,摔進肮臟的泥坑。
她渾身臟汙從泥坑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用靈丹救躺在地上命懸一線的凡人,連他與她摔在同一個地方都沒注意。
那時候他偷偷想,渾身泥濘的她好生耀眼。
玖茴察覺到扶光身上的怪異之處,她顫抖著撫向他的胸口:“你的心呢?”
“它一直都在你身邊。”扶光從未想過欺騙玖茴,他在玖茴麵前撒過最大的謊,便是把十八年說成十八個月。
“我就是祉猷,扶光亦是我。”扶光扶著空蕩蕩的胸膛:“我與他心眼相通,他的所見所思所言皆是我。”
“所以小師姐不要為我擔心。”扶光努力讓自己笑得更好看一些:“這樣已經很好了。”
“身魂分離哪裡能好?”玖茴不是沒有見識的小姑娘:“使用這種分神之術,要日日遭受噬心噬骨之痛。真正的自由,不該是這樣的。”
扶光笑了:“可是能與你相遇,我很開心。”
玖茴心頭微顫,她甚至想不管不顧帶著扶光離開這個窒息之地。
“可是你還要在這裡幽禁多久?”玖茴喉嚨堵得難受:“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還是永生永世,直到你魂飛魄散?”
扶光笑。
“你還笑,有什麼好笑?!”玖茴低罵一句,她瞥了眼冰石下那些傀儡:“扶光,我會想辦法,我一定會想辦法,你相信我。”
扶光掀起鮫紗衣一角,他背對著傀儡,對上了玖茴水汪汪的眼睛:“我相信小師姐。”
扶光的相貌與祉猷幾乎沒有太大的差彆,但扶光麵色更白,白得近乎透明,從未接觸過的雙眸中有著澄澈的神性。
這張臉突然探進鮫紗衣中,玖茴恍然有種自己是誘引仙人入紅塵的妖女,她微微一愣,看著近在咫尺的扶光。
“我很高興。”扶光臉上的淺笑久久不散:“終於有人陪我坐在這裡,看這白雪皚皚的扶光山。”
他不舍地把頭退出鮫紗衣,仰頭看著天際:“再過一個時辰,太陽就要升起了,小師姐陪我看過朝陽再走吧。”
玖茴往祉猷身邊靠了靠,與他貼身坐著:“誰說我今天要走,從女神山一路飛過來很累的。”
她抓起一塊雪,砸在一個傀儡頭上,看著它無頭蒼蠅似的轉來轉去,又扔了幾塊雪砸在這些傀儡身上:“扶光殿大門與地磚上的陣法太複雜,我暫時還不能保證進去時不會觸發陣法,引得十大宗門發現。”
扶光卻很滿足:“沒關係,坐在外麵也很好。”
“你傻了吧。”玖茴伸手戳扶光額頭,戳祉猷戳習慣了,戳起本體扶光來,玖茴也毫無心理壓力:“我不能進去,你能進去呀。等會看完朝陽,你把我背在身上,不就偷偷把我帶進去了?”
“反正穿著鮫紗衣,傀儡發現不了我。”玖茴心中早就有了打算:“我帶你看過我小時候住的地方,該你帶我去看你住的地方了。”
“我住的地方……”扶光搖頭:“無趣又乏善可陳。”
“那我也要去看看,誰也不能阻擋我的好奇心。”玖茴小聲在他耳邊道:“說不定等我摸透扶光殿所有陣法,就能讓你從這個鬼地方解脫了。”
扶光正準備開口說話,忽然感覺到玖茴靠在了他的肩頭。
“彆動,讓我靠一小會。”玖茴打個哈欠:“飛了大半夜,我有點困了,等太陽快要升起的時候,你要記得叫我。”
“好。”扶光從納戒中取出一件雪色大氅,假裝披在自己身上,其實是把玖茴裹得嚴嚴實實。
他伸出手,輕輕扶住玖茴的後背,仰頭看著黑漆漆的天際。
雪風依舊呼嘯,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赤著的腳,才發現自己忘了穿鞋。
“喏。”地上出現了一雙靴子:“祉猷還在村子裡睡著,我偷焦嬸嬸為他做的新鞋子給你穿哦。”
扶光擦乾腳上的雪水,把腳伸進靴子中,嘴角輕揚:“我就知道小師姐對我最好。”
“下次出門記得穿鞋子。”玖茴再次靠到扶光肩上:“不然祉猷又要痛失一雙鞋。”
聽著玖茴含糊的聲音,扶光知道她是真的困了,伸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睡吧,等太陽升起時,我就叫你。”
玖茴安心睡去,扶光靠著她,靜靜地等待著朝陽的升起。
此時的十大宗門,都在玉璧上看到代表扶光仙君的光點停在扶光崖邊沒有動,不過這幾百年來,仙君總是停留在這個地方,他們早就習慣了。
唯有秋華仰頭看著青嵐門的玉璧,麵上露出些許驚詫之色。
這些年以來,扶光仙君隻會在月亮升起時停留在此處,當月亮落下太陽升起前,他便會回到扶光殿,不再看殿外的風景。
她側首看了眼天際,朝陽即將升起,扶光仙君為何還未離開?
“仙尊,可是扶光山有異?”負責監看玉璧的長老,見宗主盯著玉璧沒有離開,心裡起了幾分擔憂。
“沒什麼。”秋華神情早已經恢複正常,她把視線從玉璧上移開,偏頭看向東邊天際:“新一天的朝陽,快要升起來了。”
“好漂亮啊。”玖茴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著天際的紅霞,下意識拽緊身上的鮫紗衣不讓它滑落。
朝陽的微光投在扶光山間,整座山都染成了紅金色,她捧著臉道:“書到用時方恨少,看到美景也隻能誇妙妙妙。”
“能得你一句妙,便是它的榮耀。”扶光輕笑,他看著天際越來越亮的朝陽,原來扶光山的朝陽,也有這般美麗之時。
兩人肩並著肩,看著太陽越升越高,直到它變得刺眼。
玖茴站起身,扶光察覺到身邊變得空蕩蕩,驚惶地看向身邊。
“彆動。”玖茴拍了拍他的背:“趴好,快帶我混進去。”
玖茴往扶光背上一撲,注意到自己腳露出了鮫紗衣,趕緊把腳縮回去:“快走,快走。”
扶光紅著臉,小聲道:“那我得罪了。”
“什麼?”玖茴環住扶光的脖子,在他耳邊問:“有什麼得罪的?”
“沒、沒什麼。”扶光托著玖茴,飛下冰石,落在平地上。
他可以直接飛到殿內,可是他那可恥的貪婪之心,讓他背著玖茴,一步一步走在濕滑的冰麵上。
滾燙的呼吸,讓他脖子與耳尖紅得幾欲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