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殿寬敞空蕩, 即使有十大宗門的人站在殿中,仍舊顯得清冷。
這是秋華第一次踏入扶光殿,放眼望去,她看到的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各種陣法, 僵硬無神的傀儡們睜著呆滯的眼睛, 毫無感情地盯著他們每一個來人。
扶光仙君被帶入扶光山時, 她在外遊曆。師父在扶光山亡故時,她正昏迷著, 所以她從未見過這位仙君。
她不適地摸了一下臉頰上的麵具, 眉頭輕皺。把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帶到這個地方,讓他在這樣的地方長大,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吸納天地靈氣, 然後轉移給十大仙鼎……
秋華扭頭看向被南碸扶著的步庭,一掌劈在他的胸口,步庭當場吐出血來。
“師父!”南碸扶著步庭坐在地上, 紅著眼仰頭看秋華:“秋華仙尊, 您……”
“你的師父冒犯仙君, 就算仙君不再計較,難道你便能心安理得?”秋華彎腰,壓低聲音一字一頓道:“你睜開眼看看這扶光殿,心中可安?”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逃避,逃避十大仙鼎, 同樣也逃避扶光山。
如今她已經明白,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這個天下雖無她留戀之地,但它是木棲寧可死也要守護的東西。
南碸痛苦地低下頭,他看著神情慘白的師父, 喂他服下一粒丹藥,不再出言。
他當然看出,這座宮殿是一座永無自由的墳墓,一座禁錮扶光仙君的牢籠。僅僅踏入此地,他便覺得窒息無比,而扶光仙君卻在這裡住了五百多年,十八萬多個日夜。
其他幾個宗門的人如以往一樣,假裝沒有看見秋華與步庭之間的衝突。
扶光拂袖,殿中多了許多蒲團:“坐下說話。”
眾人沒臉抬起頭,他們沉默地走到蒲團邊盤腿坐下。大殿安靜下來,寒風灌入正殿,無數雪花粒子落在他們的肩頭。
無人說話,扶光一撩衣袍,亦在上首的蒲團坐下,他抬了抬手,殿內層層疊疊的紗幔全部卷起,整個大殿頓時一覽無遺。
他回首看了眼床榻的方向,床帳微微一動,藏在銀色麵具下的眉眼頓時柔和下來。
誰也不知道,光風霽月的扶光仙君床榻上,還藏著一個小姑娘。
玖茴從床帳下探出頭,選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靜靜圍觀。
“步庭違反師命,打擾仙君清修,我等未能及時阻攔,請仙君降罪。”秋華從蒲團上起身,朝扶光一揖到底:“青嵐門身為修真界第一宗,卻沒能阻攔此事發生,在下心中有愧。”
捂著胸口吐血的步庭睜開雙眼,眼帶寒意地看著秋華的背影。
其他幾個宗門聞言心生驚懼,這些年秋華很少參與十大宗門事務,除了與步庭有矛盾時寸步不讓外,其他時候行事都很平和,今日卻當著扶光仙君的麵,說青嵐門是修真界第一宗,是為何意?
長壽宮宮主詫異地抬頭看了眼秋華,她與秋華私交甚篤,她比誰都知道秋華有多厭煩所謂的天命與天劫。
“他人行事,與秋宗主無乾。”扶光伸手虛扶秋華:“我與其他宗主是舊識,與秋宗主卻是初見。”
“五百年前,令師尊曾供奉了一座無音鐘到扶光殿。扶光殿結界重重,陣法無數,無音鐘於我無用。”扶光抬手,側殿中飛出一座巨大的鐘,它急速旋轉,在扶光掌心化作拇指大小的法器:“秋宗主乃修真界第一人,便讓這件法器物歸原主。”
無音鐘竟然在扶光殿?!
無音鐘又被稱為小東皇鐘,隻有最強的人才能掌控它,所以它又是力量與地位的象征。
仙君把無音鐘賜予秋華,意思是他認可秋華與青嵐門的地位?
這些年十大宗門隱隱以九天宗為尊,他們怎麼也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變故。
“謝仙君。”秋華伸出雙手,神情鄭重地接過無音鐘。
她轉身看向麵色蒼白的步庭,對他微微一笑。
“若不是仙君賜下月華仙酒,在下恐無法成功突破境界。”秋華掀起衣袍,朝扶光行叩拜大禮:“謝仙君大恩。”
“你能勘破心劫,是因自身悟道,與我無關。”扶光抬手:“此事不必再提。”
秋華再拜:“是。”
月華仙酒?
南碸驚訝地看向秋華仙尊,沒想到秋華仙尊竟然也是拍仙君馬屁的人。
仙君賜下的那壺酒,不就是寡淡無味的雪水酒麼?她能進階,與仙君有什麼乾係?
不等南碸想明白,其他宗主已經伏地向扶光叩拜:“我等向仙君請罪。”
步庭上一次來扶光殿他們不知道,這次得知步庭再次前往扶光殿,他們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扶光殿,向扶光請罪。
五百零六年前,把扶光囚養在山上,是十大宗門與鎮星樓共同的決定,現在步庭惹得仙君不滿,他們也無法置身度外。
以仙君現如今的修為,若他不管不顧離開扶光山,他們攔不住。唯一能讓仙君心甘情願留在此處的,隻有天下生靈的生死。
若是天下有因果,他們十大宗門已經種下無數惡因。
若是命運有債,十大宗門已經欠下仙君無數債。
“都起來吧。”扶光抬手用靈力讓這些宗主起身:“我一生都獨居在這扶光殿,不在乎這些人間俗禮。”
一生獨居?
眾人羞愧無顏,分明是一生都被幽禁在了此地。
“仙君不在乎,我等卻不能不知禮。”秋華從納戒中取出一個禮盒:“請仙君笑納。”
“請仙君笑納。”其他宗門也都準備了請罪之禮,如此一來,便顯得毫無準備的步庭十分尷尬。
他看著這些宗主精心準備的禮盒,從納戒中取出一個木盒:“步庭冒犯仙君,羞愧不已,請仙君降罪。”
扶光抬手,麵無表情地傀儡們取走這些禮盒,走向了後側殿。
他看也未看那些禮盒一眼,仿佛裡麵裝著是靈寶還是頑石,對他而言都沒有什麼區彆。
隻有玖茴看到,扶光袖袍下偷偷伸出兩根手指,朝她這個方向勾了勾,然後又飛快縮進袖子裡。
“你們的禮我收下了,諸位還有什麼事?”
眾人互相交換一個眼神,最後把視線投向秋華。
“今日我等隻為請罪而來,不敢以俗事擾仙君。”秋華行了一個大禮:“萬請仙君珍重。”
站在這個華麗的囚籠中,除了一句珍重,她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麼。
“步庭以自請卸去九天宗宗主之位請罪,我已經應允,諸位不必再為此事傷懷。”扶光伸手撫著麵具,語氣淡淡:“我不知諸位容顏,諸位亦不知我相貌。我與爾等萍水相逢,即使相見也不相識,以後若無大事,不必再來。”
眾人聽到這話,良心被無儘的愧疚淹沒,連步庭自請卸去宗主之位這件事,都沒有那般震驚了。
“都退下吧。”扶光站起身,背對眾人。
“請仙君珍重,我等告退。”秋華帶著眾人行禮,起身退出扶光殿時,突然頓住,扭頭看向床榻的方向。
床帳輕漾,那裡什麼都沒有。
“師父。”南碸扶著步庭,走在眾人的最後麵。突然聽見哐當一聲,離師父最近的瑞獸金香爐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響聲。
傀儡齊齊扭身,看向這摔落在地的香爐。
眾人亦停下腳步,看著在地上滾動的香爐。他們的目光漸漸上移,看到步庭衣角沾上的香灰。
“仙君……”
“我懲罰了步宗主,他對我心有不滿也是常理。”扶光看著地上的香爐,語氣平靜:“你們回去吧。”
“仙君,此事並非在下所為。”步庭皺起眉,看著地上的香爐。
“我知道了。”扶光拂袖把步庭掃出大殿,正殿大門在十大宗門眾人麵前重重關上。
眾人一言難儘地看著步庭,向來好脾氣的問星門門主忍不住開口:“步宗主,你今日實不該有此舉。”
步庭冷漠開口:“那香爐自己掉下去的,與我無關。”
“扶光殿一應擺設,都有陣法加持,怎麼會自己掉落在地?”秋華諷笑:“不知步宗主是對仙君不滿,還是對我不滿?若是對我不滿,離開扶光山後,再擺你那仙尊的譜,我自當奉陪。”
“若是對仙君不滿……”秋華摘下麵具,毫不掩飾自己對步庭的厭惡:“你憑什麼對仙君不滿?”
眾人沉默不言,都覺得步庭此舉實在不妥。
步庭捂著胸口,氣得吐出大口鮮血:“我說了,此事與我無關。”
“要吐就回你九天宗慢慢吐,彆臟了扶光山的路。”秋華垂下眼瞼,冷聲道:“待回去後,我們應傳下十宗令,向整個修真界言明步宗主近來的行為,免得不知情的人以為,步宗主受了傷,我們便逼著他退位。”
“諸位以為如何?”秋華目光一一掃過眾人。
眾人沉默不言。
“既然大家都不說話,那就是沒意見了。”秋華把麵具戴了回去:“見諸位如此明白事理,我就放心了。”
眾人:“……”
還以為秋仙尊進階後,心境寬容了很多,沒想到心性比以前更厲害。這是生怕修真界不知道步宗主所作所為,要傳遍每一人耳中。
步宗主修為高深,地位尊貴,這些年受儘無數人推崇。待今日的十宗令傳出去,步宗主定會顏麵掃地,隻怕連整個九天宗都要受影響。
此舉比拿劍紮步庭的心還要狠。
若步庭臨走前,沒有因為私憤打翻扶光殿的香爐,他們中一些人恐怕會出言反對。但有了這一出,就算有人憐憫步庭,也不會出言反駁。
因為他們對扶光仙君,實在是心有所愧。
眾人掏出宗門令牌,穿過呼嘯的寒風,離開了孤寂的扶光山。
“門主。”南碸追上問星門門主,向他行了一個大禮:“門主,您曾為在下師尊算出治愈傷勢的轉機,可是師尊如今傷勢越來越重,求門主憐憫。”
問星門主見南碸獨自追過來,猜到他是瞞著步庭來問,於是歎口氣道:“南碸師侄,我能算命卻不能算運。當日我確實算出了轉機,可是機會稍縱即逝,若沒能抓住,便不能強求。”
“門主。”南碸跪在問星門主跟前:“求門主再幫我們算一次。”
看著南碸卑微地跪在自己麵前,問星門主彎腰扶起他,歎了口氣:“看在你的麵上,我再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