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榆點頭:“昂,對呀。”
韓鬆撤回筆頭,繼續往下看。
晨光從窗棱探進來,照得他眼底晦暗光影交織。
韓榆安靜咬筆頭,見二哥沉默不語,多少有幾分忐忑。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做題,不知二哥是否滿意?
他這段時間可是拿出比訓練多十倍的努力,睡覺都能夢見自己在背書練字。
希望他的付出能和成績達成正比。
不多時,韓鬆仔細看完五道考題,麵色罕見地和緩分:“答得不錯,還算麵麵俱到,隻是有幾處......”
他一邊說,一邊指出韓榆的疏漏之處。
韓榆虛心受教,將不足之處悉數記下,打算回頭再好好琢磨。
他可是力求完美的男人!
韓鬆說完,捏了捏眉心:“今日就到這裡,你回去多加揣摩,明日再將修繕好的交給我。”
韓榆應好,麻利地收拾好屬於自己的筆墨宣紙,起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身後響起韓鬆的聲音:“好好讀書,莫要讓二叔二嬸失望。”
韓榆愣了下,回首含笑:“我知道了二哥。”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二哥的語調不似往日那般冷淡。
許是新年新氣象,二哥的心情也隨著這濃鬱的年味飛揚起來?
這可真是難得。
韓榆回到西北屋,將考題鋪開在高凳上,自己坐在小矮凳上,開始認真研讀。
蕭水容從灶房出來,看見榆哥兒埋頭苦學,嘴角蕩開一抹笑。
緊跟在後頭的苗翠雲瞅見,笑著感歎:“榆哥兒讀書可真用功,將來定是個有出息的。”
蕭水容心中歡喜,嘴上謙虛著:“誒呀大嫂,你就甭拿我尋開心了。”
苗翠雲輕拍了她一下:“你難道不知?榆哥兒這半個月認清了上萬字,還背了好些文章呢!”
說著,她用下巴點了點東屋:“不過幾十個字就恨不得炫耀得十裡八村的人都知道,真笑死人了。”
蕭水容忍不住笑,又說:“今年可真過了個吉祥年。”
苗翠雲不可置否。
公爹婆母相繼受傷,黃秀蘭那個挑事精也病著起不來,哪怕人人都說他們家今年怕是運道不好,也影響不到她的好心情。
日子是人過出來的,好與不好,還得自己說了算。
妯娌倆忙裡偷閒,在正屋的視野盲區說著話,就聽院子外邊傳來一道風風火火的聲音,跟辣椒似的,光聽著就嗆喉嚨。
“我家來了,院裡怎麼沒人?難不成都出去了?”
妯娌倆不約而同露出驚訝且頭疼的表情,一步挪地往外走。
“小姑回來了?”
院子裡,著一身紅襖子的年輕婦人掐著腰四處走動,嘴裡嘀嘀咕咕,聽不清在說什麼。
一旁立著個中年男子,並兩個養得肥頭大耳的男娃。
“這不是前兩日鋪子上客人太多,抽不出空閒,今兒好容易得了空,就帶著爺幾個回來瞧瞧。”
婦人用蔥管似的手指撫過鬢發,往堂屋韓發常坐的位置看了眼:“爹和娘呢?”
苗翠雲把除夕那天的事告訴婦人,那婦人臉色大變:“衙役打人?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苗翠雲心說民不與官鬥,便是老有童生功名又如何,最後還不是吃了這個虧,連跟縣太爺告發的勇氣都沒有。
再者,依照鬆哥兒的形容,那衙役怕是有靠山。
他們要真去了,縣太爺指不定站在哪一邊呢。
婦人沒再理會兩個嫂子,一溜煙進了正屋。
“春銀!娘的春銀呦!”
嚎哭聲傳來,韓榆手一顫,在宣紙上洇出一團墨痕。
韓榆:“......”
韓榆踮起腳往外看,瞧見一大一小兩雙眼。
那眼裡滿是嫌棄,好像包括他在內的韓家小院裡的一切都是什麼臟東西。
隻一眼,韓榆就給他倆打上“熊孩子”的標簽。
再看熊孩子身邊的中年男子,韓榆當時就被辣了眼睛。
原因無他,這人生得未免太磕磣了些。
膚色黝黑,濃眉小眼,塌鼻梁蒜頭鼻,再有一張厚嘴唇。
偏他還穿了身赭色長袍,頭戴玉冠,腰間彆一柄折扇,扮作風流倜儻的模樣。
韓榆溜到西南屋:“二哥,他們這是......”
在韓鬆的記憶中,小姑已有兩年沒回村,韓榆不認識也屬正常。
“小姑幾年前嫁到鎮上,給當鋪東家做續弦。”
短短兩句,就讓韓榆明白過來。
難怪這位小姑父一臉老相,瞧著比小姑大了一輪不止。
韓榆被正屋的哭喊吵得心煩,回屋後關上門窗,繼續揣摩。
親戚什麼的,哪有讀書重要。
......
韓春銀時隔兩年回來,韓發和齊大妮高興得跟什麼似的,讓苗翠雲燉了一大鍋肉,又讓蕭水容做餅子。
妯娌倆忙活了一個多時辰,韓春銀全程沒搭一下手,坐在東屋門口,跟黃秀蘭嘮嗑,不時哈哈大笑。
直至正午時分,蕭水容過來敲門。
“榆哥兒,吃飯了。”
韓榆放下毛筆,恰好韓鬆也出來了,兄弟二人便一道去了堂屋。
在堂屋門口,迎麵走來韓宏慶和韓春銀。
韓春銀滿臉笑:“等明年小考中秀才,我想著把我家那兩個討債鬼送來,小你幫忙教著些,如何?”
韓宏慶一口應下:“二姐儘管送來便是。”
韓春銀喜不自禁,轉頭對上韓榆圓咕嚕的雙眸:“這是......榆哥兒?”
韓宏慶點頭稱是。
韓春銀臉色唰一下沉了下來,從頭到腳打量著韓榆,像在打量什麼物什:“跟你爹一樣討厭。”
韓榆:“???”
你彆太冒昧!
這話剛巧被韓宏曄聽見,憨厚的臉上浮現怒氣,向前跨出一大步:“兩年不見,春銀你咋還這麼不討喜?”
韓春銀硬是被他的一大步嚇退,接連後退四步,一臉愣愣的表情:“二哥你說啥?”
這是她那個老黃牛一樣任勞任怨的二哥?!
他竟然敢說她的不是?
他就不怕娘教訓他?
韓宏慶見狀,忙站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大過年的都彆吵吵,飯菜都上桌了,趕緊趁熱吃。”
韓春銀甩了韓宏曄一個眼刀子,扭著腰進了屋。
韓榆仰起臉:“爹,咱們也進去吧。”
韓宏曄麵上怒氣未消,語氣卻溫柔:“彆聽你小姑的,她從小到大都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韓榆沒忍住,捂著嘴噗嗤笑了。
就連韓鬆也被韓宏曄的形容逗樂,唇畔揚起細微的弧度。
韓宏曄摸了摸韓榆的腦瓜,粗聲粗氣地說:“甭管旁人如何,爹最喜歡榆哥兒。”
韓榆麵頰浮出兩抹紅,張開手臂抱住他爹的大腿,蹭了兩下:“我也喜歡爹。”
討厭他的人數不勝數,他若每一個都計較,早就氣炸了。
他隻是不喜歡韓春銀身為妹妹,卻目無兄長,竟對著兄長的兒子,說出“和你爹一樣討厭”這樣的話。
餘光中,韓鬆從旁路過,韓榆靈機一動,伸手牽住他的袖子:“我也喜歡二哥。”
任何感情沒必要藏著掖著,要重複說,反複說。
隻有大膽表露,對方才能知道。
這廂同韓宏曄大膽表白,韓鬆那邊也不能漏下。
主打一個一碗水端平。
韓鬆:“......”
堂屋裡,男女分桌而坐。
韓發和齊大妮都在正屋養傷,此時也就沒有第一筷的說法,坐定後便齊齊動筷,直奔野豬肉而去。
飯桌上,都是韓春銀咯咯笑的聲音。
“實在是鋪子太忙,抽不出空回來,一晃兩年,芷姐兒都長這麼大了。”
“正好我帶了幾朵珠花回來,隻鎮上才有,最適合小姑娘,芷姐兒換著戴,還有椿哥兒柏哥兒......”
長篇大論,隻字未提大房二房的孩子。
韓榆暗覷大伯和爹的臉色,並無異樣,像是習慣了小姑如此。
得,又一個偏心眼的。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也不知大姑是什麼樣,會不會也和韓春銀一樣。
也是想什麼來什麼,韓榆正尋思著回頭問問二哥,韓大姑就挎著個竹籃來了。
韓大姑穿著洗得發白的襖子,四處都是補丁,用一方頭巾包著頭發,鬢角竟生出些許銀絲。
再看她臂彎竹籃裡的年禮,隻白菜一棵,青菜幾把,並幾根醃蘿卜。
無論衣著還是年禮,韓春嵐和韓春銀兩者相較,竟是天差地彆。
韓春銀見狀,撇了撇嘴:“大姐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姐夫呢?不會又沒回來吧?”
韓春嵐唇色蒼白,像是營養不良,又像是因韓春銀的話導致。
“你們姐夫有事要忙,我一個人回來。”說著,將年禮遞給苗翠雲,“不是啥好東西,但都是新鮮的。”
韓春銀嘁了一聲:“都是些地裡種出來的,有什麼好稀罕的。”
苗翠雲卻始終不曾麵露異色,笑著接過竹籃:“我瞧著也是新鮮得很,今晚就拿它們炒兩個菜,好給爺們下酒吃。”
韓春嵐當即如釋重負地一笑,看得韓榆有點點心酸。
苗翠雲拎著竹籃去灶房,蕭水容則拉著韓春嵐進了堂屋:“正巧準備開飯,鈴姐兒再去搬條凳子來,給你大姑添上。”
韓蘭鈴應聲去了,搬了張小方凳來。
韓春嵐有些拘謹地坐下,韓春銀掃她一眼,神情中難掩得意:“我說大姐,你嫁給姐夫十多年了,咋還沒個孩子?”
“這不孝有,無後為大,姐夫家可不能斷在你們這代啊。”
“我比你成親遲幾年,這會子兩個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大姐你要實在不能生,就讓姐夫跟旁人生,那什麼村裡的寡婦......”
“砰——”
韓宏曄一巴掌拍到桌上,嚇了韓春銀一跳。
“二哥你乾啥呢?!”
韓宏曄板著臉,憨實的臉上頭一回出現厲色:“大姐是你姐,你怎麼能讓你姐夫跟......跟......我韓宏曄沒有你這樣的妹妹!”
韓春銀自從嫁到鎮上,年生了倆兒子,婆母都不敢拿她如何,前麵那個生的女娃更是任她蹂.躪,已經許久沒人敢這麼跟她說話了。
這廂韓宏曄指著她鼻子指責,一下子戳到了韓春銀的肺管子,一拍筷子跳起來:“真當我想當你妹妹不成?我隻有一個哥哥,你跟他啥也不是!”
突然被指的韓宏昊:“???”
饒是好脾氣如韓宏昊,也被韓春銀的語氣傷到了:“春銀,這話你不該說,趕緊跟大姐道歉。”
“我呸!”韓春銀叉著腰站起來,“她本來就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我憑什麼跟她道歉?”
韓春嵐麵若白紙,緊挨著她的韓蘭芸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在顫抖。
韓宏曄怒目圓睜:“韓春銀!”
韓春銀被他唬得心口直跳,越發覺得不該心軟回來,直接讓人送些銀子回來,也好過見到這些窮親戚。
左右今日回來的目的已經達成,她也不打算再久留,拉上男人孩子,拔腿就走。
被韓春銀這一鬨,原本熱熱鬨鬨的飯桌上瞬間氣氛降至冰點。
韓宏慶一臉不讚同:“二姐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大哥二哥你們不該這樣......”
“所以我就該由著她說大姐的不是?”
韓宏慶被韓宏曄懟得噎住,訕訕閉了嘴。
韓春嵐低頭抹了把淚,顫著聲說:“今日是我不好,你們吃吧,我就先回去了。”
說罷,起身往門口走。
韓宏慶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見她意已決,便問道:“大姐,你可要看看爹娘?”
韓春嵐腳下一頓,眼裡飛快閃過什麼,背對著眾人搖了搖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韓榆埋頭扒飯,滿腦子都是大姑憔悴的模樣,以及小姑刻薄的話語。
作為妹妹,怎麼能用那樣尖酸的話說姐姐?
怕不是得了齊大妮真傳。
韓榆想到大姑成婚十多年不曾生育,忽然想到以前偶然聽過的一句話。
夫妻二人不能生,不一定是女方的問題,也有可能是男方不行。
那些亂七八糟的醫學名詞韓榆沒有刻意去記,隻打算下回再見到大姑,隱晦提醒一句。
萬一真是他那素未謀麵的大姑父的問題,那大姑這些年受到的類似小姑這般的嘲諷不就白受了?
韓榆扒完最後一口飯,又跟韓鬆去了西南屋,繼續練大字。
不多時,窗外響起嘈雜尖銳的謾罵,一聽就知道齊大妮又發癲了。
兄弟二人都猜到,她發癲是因為韓春銀,隻把門窗一關,全神貫注地做起自己的事兒。
至於韓家其他人,齊大妮唯一的小夥伴黃秀蘭還躺著不能動彈,另外倆妯娌也不想湊上去找罵,便任由她鬨騰。
最後還是韓發聽得心煩,一巴掌甩過去。
世界頓時安靜了。
隔壁包老太太豎著耳朵聽熱鬨,末了跟大兒媳婦感歎:“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呦。”
大兒媳婦笑著應是。
包老太太又說:“要我說啊,那韓春銀的性子真像極了她姨齊二妮,都跟個辣椒似的,見找誰就劈裡啪啦一頓噴,不把人罵哭不丟手。”
“要不是齊二妮死了二十多年,我都以為韓春銀是她閨女。”
大兒媳說:“也有說外甥女像姨的,這很正常。”
包老太太想也是,捧著茶碗往牆上一靠,眯著眼曬起了太陽。
要她說,什麼年紀做什麼事。
年紀一大把,都兒孫滿堂了,何必把家裡鬨得雞犬不寧。
可惜隔壁那老兩口不懂這個道理。
非要等兒女離心,才曉得後悔。
-
轉眼間,距兩位姑姑回來已過十日。
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忙,沒工夫想七想八,很快就將那段不愉快的記憶拋諸腦後。
就連韓榆,也都沉浸在韓鬆布置的練字、背誦以及各種習題任務中不可自拔,沒有多餘精力再想其他。
爹娘見他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勤奮程度直逼韓鬆,直勸韓榆悠著點,往後日子還長呢。
韓榆嘴上應著,仍舊仗著他們整日勞碌不在家中,幾乎是從早學到晚。
韓鬆看在眼裡,見他臉色依舊紅潤,整日裡活蹦亂跳精氣神十足,也就隨他去了。
畢竟誰也不知道,韓榆有小白這個金手指,更不知道他有多珍惜這來之不易的讀書的機會。
若非身體不允許,他恨不能沒日沒夜地抱著書啃。
正月十六,是韓榆的生辰。
又或者說,是原主的。
韓榆前世沒過過生日,所以長壽麵對他而言,是格外新鮮、稀罕的存在。
一大清早,蕭水容就煮了一碗麵,在韓榆醒來的第一時間端進屋。
“今天是榆哥兒四歲生辰,希望榆哥兒往後每一年都平安順遂,事事如意。”
韓榆被爹娘姐姐圍在中間,麵前是香噴噴熱氣騰騰的長壽麵。
恍惚間,上一世冰冷的實驗室和嘶吼的喪屍仿佛已經離他很遠了。
他不是實驗體零五。
不是小怪物。
是韓榆。
是榆哥兒。
是有家人疼愛的榆哥兒。
在數道期待的目光下,韓榆咽了下乾澀的喉嚨,夾起一筷長壽麵。
所謂長壽麵,其實隻是一碗素麵,清湯寡水,隻飄著幾片菜葉。
韓榆吃著,卻覺得比萬千珍饈還要好吃。
長壽麵太燙了,燙得他鼻子發酸,眼眶發脹。
“怎麼樣?好吃嗎?”蕭水容麵含期待地問。
韓榆壓下喉間的澀意,把整張臉都埋進碗裡,大口大口吃著。
“嗯,好吃。”
事後,韓鬆贈予韓榆一支毛筆。
據說是用抄書賺來的第一筆銀錢買的,一直好生保存著,沒舍得用。
恰逢韓榆生辰,就便宜他了。
當時韓榆練完五張大字,趴在桌上氣若遊絲,韓鬆將毛筆遞到他眼前:“好好讀書,不要讓我失望。”
韓榆雙手接過,像是接住了什麼重如千斤的承諾。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