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夫人這般精心保養的貴婦,大半年不見,臉上也明顯有了些變化。
顧侍郎卻是一點沒變,幾乎和上次見麵時一模一樣,還是那般清俊儒雅,身材清瘦,就連皺眉不悅的表情都一毫不差。
石韻打量過後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今日在園中散步,豐哥兒忽然衝過來指著我一通亂罵,說我是賤/婦養出來的狐狸精,害他親大姐在恭王府丟了麵子,還拿了根荊條使勁打我,讓我趕緊滾。他這樣滿嘴汙言穢語,說出來的話比市井潑婦還難聽,實在是不成體統,我雖然不是他親大姐,隻是同父異母的二姐,也要好生管教管教他。”
挑眉看向顧侍郎,“父親覺得呢?你小兒子已經被太太寵溺成這個無賴樣子,難道不該打一頓!”
顧侍郎愕然看著女兒,她那頗為不敬的言語一句句清晰傳入耳中,然而卻做不出反應,心中瞬間一片空白。
恍惚間竟覺得自己曾經為之深深迷戀,最後又狠心放下,連她重病過世都沒再去看一眼的那個人又重回人世,正和自己麵對麵,用同一副麵孔,冰冷譏誚地看著他。
比最嬌嫩的桃花瓣更鮮妍的雙唇正在一張一合地說著什麼,顧侍郎每一個字都聽得清,然而卻又覺得她不是在說小兒子豐哥兒,而是在控訴自己,冰冷譏誚地控訴自己!
這不對!這不應該!
這張臉對著他時向來隻有眷戀愛慕,怎麼可能露出這樣冷淡不屑的表情!
喉頭發緊,心中陣陣地抽痛,被深埋在心底多年的情緒正不受控製的翻湧升騰,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馮夫人卻忍不住尖聲罵怒罵起來,“胡說!你莫要在這裡胡編亂造,血口噴人。豐哥兒向來最懂事乖巧,怎麼可能說這種話!況且他年紀小,便一時說了什麼你不愛聽的,也定是無心之過,你來告訴我,我說他就是,你怎能動手毒打他!小小年紀竟然就這般心狠手辣!”
石韻扯著嘴角笑一下,“豐哥兒懂事乖巧?太太做夢呢吧,我剛才學的那兩句還是他叫罵的話中較為像樣的,另有許多更不堪入耳,我都怕說出來臟了我的嘴!”
馮夫人怒道,“你胡說!”
石韻不理她,繼續道,“太太說這是毒打?我這樣對豐哥兒是心狠手辣?我卻不敢苟同。豐哥兒今年都十一了,我六歲時太太就曾讓人用荊條狠狠抽過我一頓,原因不過是大姐說我娘壞話時我和大姐頂了兩句嘴,太太便說我不尊長姐,要好生教訓,我那次的傷可比豐哥兒現在重得多。”
抬起手,食指和拇指圈起,比了一個老藤的粗細,森然道,“這麼粗的荊條,太太知道抽在身上有多疼嗎?我來告訴你,每一下都像被燒紅的烙鐵燙去了一層皮肉,打我的嬤嬤是個有本事的,手上會使巧勁,狠狠一下抽下來皮膚不破,下麵的肉卻被打爛了,疼得人喊破嗓子,恨不得立刻去死,然而我那時卻被太太身邊的婆子們堵著嘴牢牢壓住,一聲喊不出,一動不能動。”
說著轉眼四顧一圈,隻見周圍的下人們都變了臉色,連趴在軟榻上嗷嗷叫的豐哥兒都不吭聲了,半側了頭,驚恐地看著她。
石韻的目光最後又轉回馮夫人臉上,“那時我六歲,不及桌子高,太太就不怕把六歲的孩子活活打死嗎?”
馮夫人嘴唇微顫,“你亂說,哪有的事,你現在不是好好的。”
石韻哼一聲,繼續道,“還有,我七歲時,豐哥兒自己絆了一跤賴在我身上,太太便讓人用家法板子打了我二十下,對七歲的孩子一點沒有手下留情,打得我皮開肉綻,半個月起不來床。另外還有不知多少的打手心,罰跪,罰餓,我都懶得記了。”
抬起眼來盯著馮夫人,臉上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卻冰冷,“若是我今天輕輕抽了豐哥兒這幾下就是心狠手辣,那太太以前的所作所為又是什麼?蛇蠍心腸嗎?!”
馮夫人捂著胸口□□一聲,作勢就要暈倒,“二丫頭,我到底是你的母親,管你是應該的,也都是為你好,你記恨我就罷了,怎麼還胡說八道汙蔑我!”
石韻無語看她一眼,“我汙蔑你乾什麼,咱們又不是在打官司,你愛承認不承認,反正這種陳年舊事,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我就是告訴你我今天這真不算心狠手辣。另外,豐哥兒你管好了,彆再讓我聽見他這樣胡言亂語,否則有一次打一次!”
馮夫人氣得目眥欲裂,騰地站起來,怒喝,“你個沒規矩的死丫頭!瘋了不成!”轉頭去找丈夫撐腰,哭道,“老爺,你看看你的好女兒,仗著她兄弟出息了,就開始在家中橫行霸道,虐打幼弟,頂撞嫡母,這——這還有沒有規矩了!”
顧侍郎使勁閉了閉眼,強行穩住心神,這才說出話來,聲音乾澀,對顧思瑛道,“放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你母親說話!”
石韻看在他身後同樣臉色發白的顧明仁麵上,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
她是來警告馮夫人的,現在該說的話都說了,於是站起身來帶著兩個高大粗狂,畫風與周圍眾丫鬟全然不同的侍女就要走。
馮夫人氣得手都在抖,深深懷疑自己這段時間是不是隱忍太過,以至於讓庶女得意忘形到不知天高地厚,開始胡作非為了!
顧侍郎也不悅低喝,“你站住!”
石韻轉身回頭,衣角輕飄,不經意間就是風華無限。
顧侍郎隻覺眼睛疼,強忍著沒有避開她看過來的目光,沉聲道,“你在做什麼?太太再怎樣也是你的嫡母,你怎可對她無禮!豐哥兒有錯處也自有父母兄長管教,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做姐妹的來打他了!”
石韻側頭,“你的意思是他罵了我娘,我卻不能打他嗎?”
顧侍郎對著她這張臉說不出重話,不自覺地就軟下來,“今日之事確實是豐哥兒的錯,你既已經教訓了他,就罷了。隻不過今後不可如此,你畢竟是個女孩兒家,隨意在家中打罵兄弟成何體統。”
馮夫人在一旁忍無可忍,尖聲道,“她將豐哥兒打成這樣就算了不成!老爺,這不行,必須要請家法——”
顧侍郎狠瞪她一眼,“閉嘴!你的事回頭我再同你說。”
顧侍郎養氣功夫好,平日在府中雖有威嚴,但很少疾聲厲色地說話,他一厲害,馮夫人立刻就啞聲了,不敢再說,隻抽抽噎噎地抹眼淚。
她偃旗息鼓了,石韻卻有點奇怪,覺得顧侍郎看自己的目光有些閃躲,態度也有些出乎意料,竟沒堅持要自己按規矩向嫡母低頭。
這實在不像她那個冷酷無情的侍郎爹會有的反應。
在心裡問係統,“顧侍郎這是怎麼了?”
係統照例看戲看得興高采烈,隨口分析道,“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因為你女大十八變,終於變得和你的那個蘼族美人娘一樣了,他有些沒法麵對你。”
石韻,“啊?”
係統正在腦補十萬字的虐戀苦情戲,腦補得狗血漫天,正興奮著,沒空多說,乾脆舉個例子,“就像《仙途情仇》裡的大師兄,利用了對他一往情深的侍女,害死了那個侍女後他表麵不受影響,其實心裡留了道疤。不能碰,一碰就滴血那種。”
石韻,“——”
好吧,明白了,難為兩歲比喻得那麼形象。看來它經常不務正業,偷看閒書,也算是沒白看。
石韻沒興趣聽顧侍郎說教,更沒興趣聽顧侍郎訓妻。
弄明白了他是怎麼回事後甩手就走。
顧侍郎張張嘴,想叫住她,但是覺得她最後看自己那一眼分外冷淡,似乎還有輕蔑之意。
那雙似曾相識的美目裡竟流露出這樣可怕的神情,顧侍郎的聲音便卡在了喉嚨裡。
顧明仁追著石韻出來,“姐姐!”
石韻站住等他一下,“你跟來乾嘛?我今天這麼一鬨,爹和太太怕都要對我不滿,我是無所謂,你又不能和他們翻臉,還是趕緊回你自己屋裡去吧。”
顧明仁卻道,“不怕,我送姐姐回去。”
石韻見他不怕,便也隨他。
兩人走了一陣,顧明仁忽然輕聲說道,“對不起啊,姐姐,你小時候竟然被太太打得那麼重過,我——我卻一點都不記得。”
石韻不介意,“沒事,我六歲的時候你也六歲,能記得什麼。”
顧明仁沉默,他姐姐能用年紀小來替他開脫,他自己卻明白年紀小不是理由。
他很小就記事了,之所以對顧思瑛挨過的那頓毒打沒印象,主要還是因為顧思瑛三天兩頭的被太太收拾,他看得習慣了,以至於有些漠然,所以不再上心。
他對這些事情其實一直都有些漠然,反正顧思瑛活蹦亂跳好好的,並沒見受什麼大影響。
然而顧思瑛剛才譏諷馮夫人的那段話卻忽然在他心上砸了一下,砸得不輕不重,但已足夠讓心口有抽搐的感覺。
竟有那麼疼嗎!
石韻見弟弟不做聲,走著走著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也不知是想拉著她,還是想攙著她,估計是良心發現了,在心疼顧思瑛小時候的遭遇。
搖搖頭,剛要說,你不要多想。卻聽顧明仁忽然說道,“你彆太意氣用事了,對爹還是要尊敬著些,你終究是他的女兒,真惹惱了他對你沒好處。”
石韻冷哼一聲,“他自己貪戀美色,自製力不夠,誤了正事,卻把錯怪在我們娘頭上,從此把娘扔在後院自生自滅,到死都沒再去看她一眼,還想讓我對他尊敬?我沒罵他就是好的。”
顧明仁,“可父親畢竟是一家之主,你得罪了他怕就再難在顧家立足了。”
石韻又哼一聲,十分豪爽地道,“稀罕,我還懶得在家看這幫人犯蠢呢,等你安穩下來,我就搬回古月庵去。”
顧明仁無語,知道他姐姐說的是實話,她還真是不稀罕留在顧家。
歎口氣,“那也不必針鋒相對的,父親當初那麼做也是情有可原。他那時已經入了吏部,做的多是朝廷要務,豈能被美色所耽誤,能下決心從此清心寡欲,將擾亂心神的女子遣走,也是心性堅定——”
說到這裡,忽覺身旁的顧思瑛不走了,便也停下腳步,疑惑看她,“姐姐?”
隻見他姐姐對他露出了少有的嚴厲神色,沉聲質問,“顧明仁,你真是這麼想的?在你眼裡,你的親娘就是個任人賞玩的物件,喜歡了放在手邊,礙事了就一腳踢開?”
顧明仁一驚,忙道,“當然沒有,我隻是說父親當時也是——也是——”
在石韻冰冷目光的逼視下把【情有可原】四個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伸手輕輕晃一下石韻的胳膊,“姐姐,你彆生氣,我真不是看不起自己的親娘。”
他隻是就事論事而已,身為男子,他其實是很能理解顧侍郎的做法的。
石韻瞪了他一會兒,最後還是轉開眼,揍豐哥兒她是說揍就揍,但對顧明仁卻是無論如何動不了手,隻得道,“男尊女卑,在你心中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是吧,像娘這般的小妾更加沒地位。”
顧明仁沒吭聲,免得又惹他姐姐生氣,不過他從小受到的便是這樣的教育,確實是認為天經地義,就該如此。
石韻又瞪他一眼,“井底之蛙!”
顧明仁也不樂意了,“姐姐!”
石韻挑眉,“過段時間我就證明給你看,你就是井底之蛙,眼界太小,思想狹隘。”
顧明仁警惕起來,問道“你又要乾什麼?”
石韻傲然,“自然是做一番男子望塵莫及的事業。”
顧明仁,——
顧明仁決定換個話題,“渝王府左長史才來了一趟,和爹說渝王想要娶你做側妃。”
石韻正準備和他展望一下自己要做的事業,忽然聽到這麼個消息,不由一愣。
隨即皺起了眉頭,不悅道,“再說一遍,渝王想要乾什麼?”
係統也被驚得暫時拋棄了腦補狗血劇,立刻跟著怒道,“這可惡的家夥!想找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