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會去多想太上皇早已遠離朝廷,一點朝政的邊都摸不著,這個時候又是誰膽大包天,敢擅自做主,去將他請出來主事?
他們隻知道朝廷的說法是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重傷,難理朝政,奏折堆積如山,全天下許多重要政務無人能做決斷,太上皇若不出來,天下必將大亂。
小民百姓,自然是希望天下太平的,因此朝廷說什麼便是什麼,一時間全都在山呼太上皇萬歲,希冀太上皇早日重新登基,執掌朝政,莫要讓天下再亂起來。
…………
石韻這幾年身體極度虛弱,全靠最好的補藥吊著一口氣,最開始的時候昏昏沉沉,一天十二個時辰,她至少有十個時辰都是人事不省的。
直到最近才稍緩過來了些,每天雖然還是不能亂動,但清醒的時間多了不少。
躺在軟榻上無聊時,每每就會捫心自問,若是早知道後果會這麼嚴重,在蒙古大軍圍城的時候自己還會那樣義無反顧地出城迎敵嗎?
翻來覆去地思考,想到後來的結果都是:會!
哪怕提前知道了這個結果,知道了一時意氣,馳騁沙場之後就會迷失自我,險些變成個半瘋子;會將身體耗損得千瘡百孔,接下來要做幾年的活死人;會和兩歲斷了聯係,彷徨空虛,獨自寂寞……
她也會在德勝門守將陣亡後主動站出來。
誠然,當時京城的士氣悲壯,守將堅韌,虞尚書又是個鐵腕人物,她不出頭,京城也未必就守不住。
但當時那種情況,她無法置身事外。
她既然做了顧思瑛,那她也就成了大顓子民,這天下的興亡,她便也有一份責任,本事小的時候,責任擔得小些,本事大時,責任自然也要擔得大些。
想著想著就苦笑出來,輕輕歎口氣,“唉——”
這口氣還沒歎完,一個聲音就緊跟著響起,“糟糕,糟糕!出大事了!”
石韻身邊沒有彆人,這個聲音是來自於她自己的腦海之中。
石韻猛然睜大眼,驚喜道,“兩歲,你醒了!”
係統那久違的聲音又在她腦海中響起,“唉,本來還應該再睡一段時間才能恢複到最佳狀態的,不過我感覺到出大事了,所以隻能提前醒過來。”
時隔三年,那石韻一度覺得有些聒噪的聲音現在聽來悅耳無比,“太好了,終於又能聽到你的聲音,想死我了!”
係統大概是被她這麼直白的熱情搞得有點不好意思,彆扭道,“才三年而已,不用想死我了這麼誇張,稍微思念一下就可以了嘛。”
石韻實在高興,於是繼續熱情,“稍微思念一下可不足以表達我現在的心情,我就是想死你了嘛!”
要不是兩歲沒有實體,石韻這會兒一定要抱著它使勁親兩口。
所以說距離產生美呢,說實話,她們兩個能天天嘰嘰咕咕,不停交流的時候,她對這家夥還總有些嫌棄,覺得它小毛病一堆,等到【分開】之後才發現,小毛病什麼的都不是事兒,隻要它還在就好。
係統更加不好意思了,彆彆扭扭地承認,“那——好吧,我其實也挺想你的,睡著了都在擔心——”忽然想到自己提前蘇醒的原因,又叫起來,“哎呀,回頭再說這個,我感覺到出大事了!”
石韻被它叫得有點緊張,險些要忘了自己身上的病痛,欠身想要坐起,頓時牽扯得胸腹間陣陣鈍痛,這才想到這個動作對自己來說太大了,忙又放鬆躺回去,問道,“出什麼大事了?”
係統言簡意賅地扔炸/彈,“寰慶帝複/辟,擁立他的官員給虞尚書羅織了三大罪名,判了斬立決!”
石韻驚得猛然坐起,周身的劇痛都顧不得了,沉聲道,“什麼?!這怎麼回事?寰慶帝複/辟,那——那陛下呢?”
係統也急,“我也不知道啊,是有人在你的國師府後圍牆的外麵議論,說今天就是虞尚書問斬行刑的日子,我迷迷糊糊聽到一點,這才硬醒過來的——”
話沒說完,石韻已然起身,抓過一件鬥篷,披上就往外走。
係統擔心,“你行不行啊?”
石韻覺得自己的身體裡力量是有的,這幾年,特彆是剛回來的那段時間,百姓的崇敬之情連綿不絕,讓她羽人的狀態一直處於頂峰,但這身體是真的承受不住了,所以她每天一動都不敢動。
現在行動是沒問題,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鋼刀上,胸腹間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襲來,咬緊牙關,“我行。”
她閉關日久,國師府中除了幾個灑掃煎藥的仆婦就再沒有其他人。
見到在房中躺了三年,在這期間睜眼,說話的次數都少得嚇人的顧真人忽然自己走了出來,端著藥的仆婦驚得直接將手中端著的一碗藥扣在了地上。
連忙跪下收拾,口中喃喃的請罪,再一抬頭,卻發現眼前身影晃動,真人身形快如鬼魅般消失在前方的月亮門處。
石韻出府直奔皇宮而去,無需停下來刻意找人打聽,隻在外麵走一會兒,係統這個探測範圍幾百米的家夥就已經從街頭巷尾的閒言碎語中總結出了事情梗概:
陛下數月前遇刺,傷勢嚴重,無法上朝理政,給了有心人可乘之機,這些人於半月前發動政/變擁立太上皇重奪皇位。
石韻有些懷疑,“好端端的怎麼會遇刺?”
宮中的護衛森嚴,特彆是皇帝的跟前,那真是連一隻陌生的蚊子都飛不進去,這些都是她親眼見過的,甚至親自安排過的。
係統歎氣,“據說是有采參人獻上了一支品相極好的老參,據說至少有七八百年了,陛下便召見了他。”
石韻沉默,知道這人參定是他給自己找的。
係統繼續,“太上皇再次掌權之後就對朝中進行了大清洗,虞峴等幾個當初一力主張另立新帝的人首當其衝,被關的關,貶的貶,虞尚書更是被扣了幾條圖謀不軌,私通藩王的罪名,被判了斬立決。”
係統說到這裡,氣憤無比,聲音都在顫抖,“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群無恥之徒,蒙古大軍壓境,京城被圍的時候,他們當縮頭烏龜,靠虞尚書在前麵抗戰,蒙古人被打跑,天下太平了,他們又跳出來爭權奪利,構陷害人,真是忘恩負義!無恥!惡毒——”
罵著,罵著忽然發現石韻換了方向,不再往皇宮去,而是改道去崇文門——崇文門外便是刑場。
係統一愣,“你——”
想說你的小甜心危在旦夕,你不去先看他嗎?
但“你”了半天也沒問出來。
最後隻能無奈歎息一聲,“你就算現在趕過去,也救不了虞尚書了。”
…………
崇文門外。
虞峴身穿囚服,已經被押到刑場之上,隻等時辰一到就立刻行刑。
斬首是件大事,曆來圍觀的百姓都眾多。
隻不過這一次,百姓們沒有像從前那樣滿臉激動興奮,高聲議論或是衝著犯人叫罵。
刑場周圍圍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卻沒有什麼聲音,偶有幾個低聲議論的,也都把嗓門壓得極低,大多數人臉上的神情是惶恐不安,茫然中帶著悲痛。
虞尚書明明是個好官,清正廉潔,剛正不阿,蒙古人來襲的時候全靠他一力主戰,守住了京城,這才保住無數平民百姓的性命,京城的百姓差點要給他修生祠,卻怎麼忽然犯了事兒,還是要斬首的大罪!
百姓們隱隱覺得不對,但要斬虞尚書的是皇上,皇上是天子,更不可能犯錯!
倒是刑場中央的虞尚書神色十分坦然,被壓跪在高高的刑台上也不見有絲毫狼狽之色。
早在蒙古大軍來襲,臨危受命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丟掉性命的準備。
人生一世,能做到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行無愧於人,止無愧於心,足矣!
舉目遠望,目光從眾人頭頂掠過,遙遙看向遠處,準備再看一眼目所能及的那一片人間煙火,然後就慨然赴死。
卻忽然聽到周圍原本壓抑靜默的人群忽然鼓噪起來,“咦!”“呀!”的驚呼聲此起彼伏。
緊跟著便有人大聲叫了起來,“顧真人!”“是顧真人!”
聲音興奮,驚喜,顯是許久未曾露麵的顧真人在民間仍是極有威望。
虞峴訝異收回目光,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已經縱馬疾馳到了刑場之內。
守衛刑場的兵士紛紛退讓。
石韻翻身下馬之後就腳尖一點躍上了高台,然後奪過劊子手握著的大刀,再一腳將他踢了下去,反手砍開虞峴身上的枷鎖,一把將他拉起來。
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圍觀的眾百姓雖然還搞不太清狀況,卻忍不住紛紛喝起彩來。
一是因顧真人這套動作乾脆利落,瀟灑漂亮;二也是剛才看著虞大人這樣的好官被押在刑場上,心裡不免悲憤壓抑,他們自己雖是不敢和朝廷對著乾,但看到有旁人站出來時也不免感覺振奮。
虞峴驚道,“顧真人!你——”
卻見顧真人皺眉掩口,隨後便有股股鮮血從她的指縫間溢了出來。
監斬官已然帶領官兵們圍了上來,厲聲喝道,“刑場重地,擅闖者殺無赦!”
說罷一揮手,便有一排弓/弩手舉起弓/箭,閃著寒光的箭/頭一起對準了高台上的兩人。
虞峴愕然看了石韻片刻,看出她是強撐著病體來的,歎道,“顧真人,你不該來。”
顧真人閉關三年,期間生死未卜,她手下的人馬兵丁早就已經被分散各處,連錦衣衛的汪鎮撫使都在太上皇重新繼皇帝位後被遠遠打發去了遼東,此時她忽然拖著重傷未愈的身體孤身而來,救不了他不說,隻怕自己也要受到大牽連。
石韻踏上一步,擋在他麵前,神色淡淡地說道,“我知道我今日大概是救不了你,但不來試試總是心裡難安。你想開點,被箭射死總比被斬首之後身首異處強。我自己反正也是活不久了,死在這裡和死在國師府中區彆不大,你也不用覺得欠了我人情。”
虞峴又是驚愕半晌,隨即豁然,朗聲笑道,“不錯,那就有勞真人了。”
…………
皇宮之中。
寰慶帝臉色沉鬱地坐在大殿內,一坐就是一天。
伺候的大太監知道他是在等處斬前兵部尚書虞峴的消息,心情怕是極不好的,因此不敢打擾,隻派兩個伶俐的小侍在殿外守著。
等到新任兵部尚書徐鎮北帶著今日的監斬官時儉匆匆來見陛下後,才悄悄鬆口氣。
寰慶帝這幾年經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已經不再是當初那一副寬厚溫文的模樣。
臉上有了風霜的痕跡,氣質也深沉陰鬱了許多。
新任兵部尚書徐鎮北乃是這次擁立他重登帝位的最大功臣。
寰慶帝雖然明知道這是個無恥的投機之徒,卻也不得不對他信任重用,將處置虞峴的大事交代給他去做。
這時見徐鎮北和時儉兩個行色匆忙,臉上神氣很有些不對,就沉聲問道,“怎麼了?”
徐鎮北先請罪道,“陛下恕罪,今日處斬罪臣虞峴時出了些意外!”
寰慶帝緊盯著他,“什麼意外?難道有人敢去刑場鬨事!”
徐鎮北擦把汗,“是,是閉關三年的顧真人不知如何得到了消息,忽然出關了。”
寰慶帝愕然,“她身體恢複了?”
不是說顧真人已經燈枯油儘,快不行了嗎,否則他那弟弟也不會輕易就被個獻藥的人亂了心神。
隨後眉頭一緊,“便算是她,擅闖刑場也是死罪!”
三年前雖然是顧真人把他從蒙古人手中搶回來的,但這人絕對是他那【好弟弟】一黨,也留不得。
徐鎮北得了皇帝這話,心裡頓時踏實不少,應道,“是,正該如此,顧真人擅闖刑場後,一意孤行,不聽勸阻,還打傷了行刑之人,她十分厲害,眾官兵無法上前,又當場大肆宣揚虞峴是被冤枉的,時儉無奈之下隻能命□□手將那二人一起射殺。”
說完後又艱難咽地咽了口唾沫,心有戚戚,“隻是,隻是有些奇異之處,顧真人隻怕真不是凡人,她的屍身一時三刻便消散了,化成了一灘血水,隻收斂到幾件衣服。現場的百姓有些躁動。”
寰慶帝一擰眉,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徐鎮北趕緊道,“不過已經壓下去了,隻是——這影響太大,後麵怕是還得再給個交代。虞峴的屍身和顧真人的衣物臣也沒敢按照斬首犯人的慣例處置,而是命人好生收斂起來。”
說著抬手擦了把汗。
他雖說得簡單,其實當時的情形十分凶險,差一點犯了眾怒,幸虧他又及時帶了一批人手趕過去,否則隻憑監斬官時儉一人,肯定壓不住當時的局麵,怕會鬨出大亂子。
今日的事情實在是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幾年不曾露麵的顧真人忽然出現,一出來就擾亂了斬虞峴的法場,最後雖然將兩人一起射殺了,但在百姓中的影響已是極壞。
虞峴有沒有罪,他們心裡是最清楚的,隻不過是找個理由排除異己而已。
若是堂堂正正公布虞峴的罪狀,然後將他按律斬首,那百姓即便有猜疑,也無話可說。
現在顧真人忽然出關,拚死也要救他,百姓心中的猜疑如何還壓得住?!
要不是他提前下了嚴令,今日虞峴必死,不得出任何差錯,時儉隻怕都不敢命人放箭了。
寰慶帝木著臉,沉默許久,最後終於歎口氣,“傳旨,虞峴之案重審。”
徐鎮北雖然心中憋屈,但知道也隻能這樣了,又細細請示了一番,探明了寰慶帝的心思後這才告退。
寰慶帝剛打發走了徐鎮北,就有宮中內侍急急來報,“隆澤陛下,剛剛——剛剛去了!”
寰慶帝再次登基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政/變奪權,明麵上的說法還是他弟弟就快要傷重不治,大顓無人主事,他這才順理成章再出來做皇帝的,因此宮裡的人稱呼他弟弟也是陛下。
寰慶帝聽了這個稱呼先是皺起眉頭,隨即聽到後半句便呆住了,一時間心裡不知是喜是悲。
那是他的親弟弟,自小就得他疼愛,兄弟間一度感情十分融洽。然而就是這個親弟弟,在他身處險境時,不但沒有想法營救,反而順勢奪了他的皇位,險些便要將他置於萬劫不複之地。
使勁閉閉眼,忍住了眼中的那股酸澀,這才輕聲問道,“怎麼忽然就去了?”
那內侍答道,“仿佛是聽到宮外傳來的什麼消息,受不住,這就去了。”
寰慶帝輕哼,心道都病成這樣了,在宮內宮外的還有眼線,今日剛發生的事,立刻就能傳到他耳中,隻可惜……
又問道,“他臨去前說了什麼沒有?”
那內侍遮掩著悄悄看眼他的臉色,被他沉聲喝道,“照實說!”便一個激靈照實說了出來,“說——說是您定然不會讓他進皇陵,他也不想進,隻求能和顧真人葬在一處。”
寰慶帝,——
寰慶帝這些年曆經風霜雨雪,世態炎涼,本以為自己真是很苦了,然而這時卻忽然覺得他弟弟其實也很苦。
無力擺手,“隨他吧。”
………………
………………
另一個世界,石韻從一張鋪了小碎花床單的木板床上猛然坐了起來,眼睛裡蓄滿淚水,“兩歲,我還是沒能見他最後一麵。”
係統歎氣,“你說你的小甜心啊,算了,當時那個情況也實在是沒辦法,彆想那麼多了。我和你說,他最後和你葬在一起了,你們兩個這也算生不能同衾,但死後同穴,也算得償所願。”
石韻,——
我沒這個願,我就想他能活得好好的。
係統,“那你就是想美事了,不可能的。”
石韻,——
石韻又在床上呆坐了大半天,直到門外響起人走動說話的聲音。
石韻這才想起來問道,“兩歲,這是哪兒?”
一抬眼,就發現一旁的木桌上擺放著一個極具時代特色的軍綠書包和一本紅色封皮的偉人語錄。
果然,係統緊跟著說道,“這是一個類似你那個世界六七十年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