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之前,薛昔陡然發現自己站在人來人往,混雜著消毒水氣味、飯菜氣味,汗水味的住院部五樓走廊上。周遭充斥著家屬的疲憊埋怨的場景熟悉至極,像是放了慢動作。
上一秒他還置身空難中。尖銳的呼號,人群驚恐的尖叫,所有的嘈雜急劇收縮,從他耳膜貫穿。
下一秒他瞳孔猛縮,低下頭,發現眼前竟然不再是一片黑暗。
他的手中拎著一個舊保溫桶。
一轉身,身後的病房裡,外婆形容憔悴地側躺著。
*
十六歲那一年的秋天對薛昔而言極為煎熬。
那個盛夏烈陽炙烤,他從早到晚都在外麵打工,淩晨四點出去給餐館搬運礦泉水,薪水日結,還算不錯,白天他接了兩份家教,拿出他的競賽獎項,家教很好找到,學校老師幫他介紹,也十分靠譜,隻是一上午加一下午的課,薪水不多。晚上他會去網吧修電腦兼看店,能解決晚飯。
爺爺所在的城鎮不大,無人知道他是海城畏罪自殺的書記的兒子,都把他當普通高中生對待。
連軸轉了兩個月,雖然累得每天回到家倒頭就睡,但好在除了給外婆買藥之外,還能付清學費。
暑假的尾聲,十六歲的少年終於輕鬆許多。
三年前他一夜失聲,查不出來什麼原因,後來索性不查,紙筆也能夠交流,還能省下一筆醫藥費。
但幸好這三年裡頭,即便沒有治療,他受損的聲帶還是在逐漸恢複,隻是或許過久沒說話,說起話來仍然生澀,因而他大多數時候都儘量用打字表達。
他以為看見了一些生活的希望。
為此他還讓爺爺不要再一大把年紀還接一些補鞋子之類的計件活兒,眼睛都壞掉了。
卻沒想到,幾天之後,爺爺毫無征兆地發起了高燒。
送進醫院時已人事不省,隨後很快便離開人世。
生老病死,本就常態,何況少年已不是第一次親手處理喪事。
他沉默地撐著起來,去醫院結清醫療費用,聯係殯儀館,購買墓地。
暑假賺來的學費如此便空掉了。
秋日寒潮一夜來臨,小鎮葉子落光,呈現出枯敗之象。
他身側隻剩下一個時而清醒,時而犯糊塗,兩眼昏沉的年邁體弱的外婆。
而後,便是周家聽說此事,聯係上了他。
他還記得幼年,在機場分彆,被兩家人分彆帶走時,他死死攥著五歲小女孩的手,宛如攥著最想要的玻璃珠,掐得她小手發紅,眼圈也發紅,討厭地看著他。
可他任憑兩家大人怎麼勸也不鬆手。
當日他父親還沒變成新聞上臭名昭著的貪官,還沒人人喊打,還是個儒雅的中年男人,笑著對他說,懂不懂“來日方長”。
你和之之總有一天會再見麵的。
哪想到,‘總有一天’真的到來時,他渾身緊繃地站在她家彆墅門口,身上穿著舊校服,鞋子磨損得厲害,卻因為辦完爺爺的喪事之後捉襟見肘,儘管知道要去見她,也沒辦法換一雙。
他心知自己狼狽,難堪,隻能在踏進那道大門之前,彎腰將鞋底的泥點擦去,站在她麵前時,能體麵一點。
可她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卻還是皺起了眉頭。
那一瞬喉中乾澀,少年人一無所有,隻有一點可憐的自尊心,他站在那裡任憑打量,心中已然翻江倒海,麵上卻還要不動聲色。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又被捏成一團。他無處可躲,隻能挺直脊背,麵無表情看著她。
她仍高高在上。他卻好像失去了攥住那顆美麗的玻璃珠的資格。
*
薛昔沒想到自己遭遇空難之後,會重生回到這個秋日。
外婆劇烈的咳嗽聲提醒了他,他拎著保溫桶快步走進病房,將保溫桶放在一邊,抽出紙巾擦掉外婆咳嗽時帶出嘴角的痰,隨後將用完的紙巾扔進病房的垃圾桶。
他打開保溫桶,熱飯熱菜的香氣很快彌漫整個病房。
外婆今天看起來精神不錯,也還算清醒,見他來,咳嗽著說:“小昔來了,今天吃什麼?又是蝦……薛昔你聽外婆的,醫生說我身體很健朗,沒必要住院!住院得好多費用呢,你帶我回去,我也能接一些針織毛衣的活兒,這樣你學費就有了……外婆才六十多,還沒老!”
她已經八十多了,前半句還算清醒,後半句又開始記憶混亂了。
薛昔搖了搖頭,趁著她嘮叨的空檔,嫻熟地將病床上的小桌子架了起來,將保溫桶裡麵的兩道菜拿出來擱在上麵,把燒好的蝦,抽出蝦線,去頭去尾,用筷子夾著遞到她嘴邊。
少年的一雙手乾淨修長,三年前握過無數獎杯,三年來卻多了一些不易察覺的細小傷痕。
他記得外婆是一年半後的除夕去世的,周家已然安排外婆住進好的病房,請了好的護工,用了最好的藥物,外婆去世時也很平靜,和爺爺一樣,並無什麼病痛,隻是年紀大了,落葉歸根。
重來一回,薛昔知道,恐怕還是無法改變外婆的去世,隻能在她還活著的時候,讓她舒坦一點。
老人雖然嘴上說著不要不要,但外孫夾到她嘴邊的剝好的乾淨的蝦仁,她卻還是開心地一口咽下一個。
薛昔見此,嘴角帶了點笑容。
“過會兒你爺爺的故人是不是要來接你?”外婆吃飽喝足,突然問起。
她記憶混亂,有時候會突然記得當下的事情,這時候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但大多數時候連薛昔是誰都記不起來。
薛昔看向外麵劈裡啪啦的大雨,正是再度見到她的那個秋日。
他握著勺子的手一頓,點了點頭。
外婆像是想起什麼來一樣,眼神暗淡地道:“受到資助,你身上的壓力總算可以減輕一點,外婆常年喝藥,這麼拖累著你,外婆也於心不忍,要是外婆和你爺爺一樣,早點死就好了,這樣你也不用……”
薛昔蹙眉,握住外婆的肩膀,將她扶著躺下去,順勢打斷了她的這話。
老人看著坐在床邊,乾淨頎長、英俊沉默的少年。
彆人家這個年紀的孩子無憂無慮、張揚肆意,她家的孩子在這個年紀卻心事重重,不得不過早承擔起養家的重任。
三年前那件事一夜之間改變了薛昔的命運,原本他出身優越,前途比任何人都要光明。
她心中歎了口氣,對薛昔叮囑道:“雖然周爺爺是你爺爺的朋友,但那畢竟是我們老人這一輩的交情了……好孩子,你去了周家,受到周家資助,要記得感恩,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兒都要做一些,除了學費,能不花周家的錢就不花,即便花了,也要記下來,成年以後還掉。”
薛昔薄唇微抿,點了點頭。
“外婆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些話不必對你多說,你都明白。”她握著薛昔的手,細聲細氣地叮囑道:“外婆幫不上什麼忙,你隻能靠自己了……既然得到了周家的幫助,就儘心儘力,記住這份恩情,但不要再想彆的,今時不同往日,你高攀不起。”
外婆是見過他手機的照片的。
還清醒的時候外婆便會連連歎氣,不清醒的時候外婆又會說,原來這就是你周爺爺家的那個丫頭呀,長得好俊。
上一世他此時心性隻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即便再沉穩,再早熟,再能擔事情,內核也壓抑著無數的尖銳與鋒芒。
而那些無法表達的自尊心在三年來的家破人亡中,並未消失,隻是逐漸被他捏成了一團,踩在腳下,變成了內斂與沉默。
他當時聽見外婆的話,沉默了許久,些許壓抑地道:“我知道。”
而今,仿佛命運重新狠狠朝他碾過來。外婆對他說的這些話,與上一世如出一轍。
他看著外婆那張蒼老疲憊的臉,視線望向窗外的秋雨,仍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下,啞聲道:“我知道了。”
*一切都可以重來,一切都可以重新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