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營帳,淩統將他扶下馬,目光擦過他的肩膀,無意撞上一道逼近的身影,眼底的溫度驟然降至冰點。
叮鈴——叮鈴——
清脆的鈴聲回蕩在浸著餘溫的晚風中,李隱舟在淩統的攙扶下轉過身,不經意地轉過眼眸,一道高大的身影便沐著月色一步一步踏進視野。
那道身影從獵獵撲卷的軍旗下走過,高挺的一雙眉下,深深的暗影逐漸被月光照亮。
不等他再靠近,淩統已立直了身,按在長劍上的拇指焦躁地刮著劍鞘。
敵意幾乎溢出周身。
李隱舟心下頓覺不妙,正想出言調和兩句,卻見淩統麵容冰冷不含一絲表情地直視前方,冷淡地道:“先生自己去見都督吧。”
李隱舟皺眉看他:“你呢?”
淩統撒了手將他的背往前一摜,牽著自己的戰馬闊步離開——
“領罰。”
李隱舟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跌撞間鑽心的痛直衝天靈蓋。心裡正泛著嘀咕,卻聽一道粗獷的笑聲闖入耳中:“李先生也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聽了這話,他忍著慘痛反唇相譏一句:“不比甘興霸當初要死不活的可憐。”
甘寧隻當聽不見這嘲諷,抱了劍、好整以暇地微低了頭盯著李隱舟抽痛的神色,視線的一隅淡淡掃著淩統的背影,冷冷地“嘁”了一聲。
“小鬼。”
……
淩統擅自離隊找人顯然是不合軍規的事,甘寧本奉命來捉他回來,見他帶著李隱舟回營,心頭便明白了個大概。
他令人攙著李隱舟去見周瑜。
一路走過數道高高的軍旗,“孫”字的旗幟被夜風繃成直直一麵,然而放眼遠望,也有林林散散的幾道漢旗豎在外圍。
儘管隻貢獻了幾千兵力,名義上這仍是孫劉聯軍的勝利。
深夜,周瑜的營帳仍然燃著明明的燭火,在寥寥數次見麵中,李隱舟從來沒見過他休憩的模樣,他燃燒著自己的生命,一刻也不曾停歇。
等待片刻,一道單薄的青衫掀門走出,那人清臒的麵容有著墨客的風質,可那雙修狹的眼一掃,眼神卻透出洞悉秋毫精明的光。
甘寧極不耐煩地瞟他一眼:“諸葛先生又來和都督議事了?”
果然是諸葛亮!
李隱舟心頭一跳,眼神幾乎被那淡笑的青年全部吸引過去,而諸葛亮也似注意到他緊密的目光,轉眸友好地打量他一眼:“這位是……”
他的視線逡巡一周,落在李隱舟粗了一圈、滲血的腿蓋上,臉上的笑意帶了些惋惜:“醫者不自醫,可惜閣下的好手藝。”
李隱舟密行至鄴城、隨軍到赤壁都是打著周隱的名號,而孫劉聯軍更不該有任何人知道這個周隱就是他李隱舟,而從未謀麵的諸葛亮僅一瞥就識出了他醫者的身份,這份銳意洞察的眼力與智慧委實令人驚愕。
“無妨。”他收起眸底淡淡的愕然,回以一個平緩的笑,並不打算與之深談。
諸葛亮出現在周瑜的營帳,還能乾什麼?
謀荊州,圖蜀中!
浴血共戰、唇齒相依的盟友在戰後馬上要開始清算戰果、謀劃來日,諸葛亮豈會放過這個最容易遊說的時機?
許是習慣了吳軍連日的防備與敵意,對李隱舟客氣而疏離的表情,諸葛亮也僅一笑了之。
他舉步離開。
甘寧的視線隨之微微後轉,忽冷冷開口:“都督可不是你能左右的人。”
諸葛亮的腳步頓了頓,仰首長長望著明月,唇畔含了一絲會意的笑。
“的確。”
……
見過周瑜,李隱舟將自己混進曹營,設計蔣乾的事情一五一十吐露出來。
周瑜在忙碌中抽空抬眸看他一眼,燈火靜靜燃在他的眉梢,在他深邃的眼眸上鍍上一層淡淡的暖光。
他素來是很風雅的一個人,就連狂熱也是從容不迫的。戰勝的喜悅並沒有衝昏周瑜的頭腦,慶功的饗宴還在籌備,他就已經馬不停蹄地開始製定起攻克江陵的計劃。
他的眼中燃著深遠的一點火光,僅道:“很好。”
李隱舟此來並非為了邀功,更多的是為了吐露在曹營的見聞,因此很快跳過這個話題。
交代了一切,他安靜地退出門。
次夜,一聲劈裡的爆竹聲響中,孫劉聯軍開始遲到地補齊新春的聚會。
這同時也是一場慶功宴,儘管前線的條件十分艱苦,沒有琉璃的燈瓦,也無彩色的綢帶,可宴會上每一個出現的身影都流溢著光彩,每一雙相對的眼睛都散發著灼熱的豪情,這些光華將長夜點染成璨爛的星河。
李隱舟坐在岸邊,看營帳溫暖的燈火一點點連成明亮的線,照亮了漆黑的大江。
離隊的淩統無緣赴宴,站在他的身側吹著冷風,聲音也帶著無聊的倦怠:“你來這裡做什麼?”
李隱舟取出一枚酒葫蘆,往江心傾注了一線。
“我們贏了。”他低聲地道。
淩統莫名其妙地點點頭:“當然。”
濃烈的酒氣在江嵐中一卷,李隱舟遙遙望著江陵的方向,舉起了葫蘆往自己喉嚨裡酣暢淋漓地倒了一口。
烈酒的滋味衝上頭頂,眼圈便被辛辣的味道刺得通紅,他搖著葫蘆,仰頭笑了笑。
“可以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