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機走時, 除了一本《金匱要略》在旁,沒有留下什麼彆的手跡。其家鄉從未聽他自己提及過,李隱舟隻模糊地記得後人之說, 他為從醫早就和家中一刀兩斷,想來也唯獨剩下自己一個親人。
按其一貫隨性自在的脾氣, 他將張機葬在吳郡城外。
斜陽如炬, 江花勝火。
那些林立的墓碑早已被風吹雨打侵蝕了文字, 唯有萋萋芳草年複一年靜然叢生。來到這裡的近三十年,他慢慢地認識了許多隻存於史冊的那些人物,而現在,卻要一個一個將他們送彆。
李隱舟在墓前安靜地站了一會。
棺木就掩在一層黃土之下, 離他也不過一丈的距離, 但他心頭終歸是清楚的,這一彆將是千百萬年、生生世世。
暮靄如煙,雨也輕落。
細密的水珠串聯成線,飄然從天頂垂落, 落在冰涼的麵頰上, 濺起沙沙的水霧,將視野模糊為一片濃重的墨色。
他仰頭看了看。
忽然很羨慕這雨——
不管河海之遠, 還是天地之隔, 走過千裡萬裡、度過滄桑百年,那遠走的浮雲總有回來的時候。
……
沙沙, 雨越發大了。
天青色的暮靄中, 一柄薄傘不知何時斜靠上他的背脊。那如柱的水流便順著凸出的傘骨在眼前淌下, 在模糊的視野中劃出數道分明的線條。
李隱舟出神地望著天,過了許久才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青年長眉淡展, 修狹的一雙眼被冷雨沾濕,隻持傘立在他身後,對他牽唇微笑了笑。
竟是多年不見的張家少主人張溫。
“有勞少主。”他深一闔眼,複也一笑,“何事冒雨來尋?”
張溫嘴唇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又靜了回去,半響才溫聲道:“公紀有信來,請我交托給先生。”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
陸績為陸氏嫡脈,與同輩的張溫神交並不稀罕,但專程繞過了陸議遞信,顯然他從星空中窺探到了一些不能旁說的秘密。
李隱舟接過這卷平平無奇的信,鄭重放進了袖中。
張溫目的已達,順路送他回城,兩人步行至城門時,迎麵撞上個冒冒失失的青年。
李隱舟穩住腳步,在對方拚命鞠躬道歉的間隙認了出來:“董中?”
“誒?”董中一抬腦袋,麵露喜色,“原來先生在這兒!”
這話剛滾出喉頭,他便意識到不該笑的,萬分歉疚地垂下了頭,半晌擠出一句:“……先生節哀。”
他們雖師從孫尚香,和張機畢竟是打過兩天交道的,自不能感同身受李隱舟的心情。但這樣一位巨匠逝世他亦有些說不出的遺憾,華佗與張機二位濟世的高人相繼離開,誰又能繼承他們的衣缽?
見他懷著心事而來,張溫道:“既然你們有話要說,我不便打擾。”
李隱舟與之頷首,客氣地目送他離開。
張溫轉身的腳步便帶起一從微寒的風,將滿地的積水踏出輕輕一聲碎響。在這切嘈的一瞬,他低沉的聲音有些輕得模糊。
“雨有回時,人有歸期,先生勿因悲切傷身。”
嘩——
一輛橫衝直撞的馬車在地麵重重一打滑,將街旁的雜物衝撞得砰然作響,李隱舟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董中已經一把伸手重重將他拉到一邊。
呲一聲,馬蹄濺起的水還是淋了青年滿身。
李隱舟被他罩在身後,勉強保了個乾淨。
“什麼人呐這是!”董中忍不住梗著脖子罵咧一句。
李隱舟將他身子掠開,正想追問張溫兩句,卻見那薄而直的背影沒於飄搖的雨霧中,轉瞬便遠得不見了影蹤。
董中未察覺出異樣,隻匆匆將李先生往回拉去避雨。等到四下再無旁人,才終敢說出那個冒昧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