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巢,滿月夜。
司馬懿披了舊氅、趿一雙布鞋,一階一階登上高樓。
危樓之高,手可摘月。
可越近月,越有一種莫大的清寒罩在麵上,寒徹肌膚,便覺刺骨。
一切本在籌謀之中。
可就在一場騷亂之後,原本該被嚴防死守牢牢看護的那位李先生卻無端消失於混戰之中,而已經落了下風的曹子建竟領著孤軍將防疫的藥方追了回來。
局勢瞬間顛倒。
曹植已算是將功補過,反倒是他們的苦心經營沒討著多少好處,此時即便再呈箭陳情,恐怕也隻會弄巧成拙,反成全了這二人以德報德的美名。
可那李隱舟究竟是如何逃出生天?即便是算準了吳軍之中將有援兵擾亂大營,要想逃過數萬人的眼睛,必有一雙內應的手推波助瀾了些。
是曹植自導自演與之裡應外合,還是……
踏上最後一道台階,將陳舊的木門推開,便見雪後一輪孤月冰輪似的懸在天頂,銀華如氤氳的寒霧慢慢擴散在黑沉寂靜的山川之間。迎著宵風舉目遠眺,千裡江山如隔冷煙,似近似遠,若隱若現。
曹丕一身緇衣立於高台,廣袖扶風獵獵飛揚。
見司馬懿來,他慢轉回視線,神情在亂飛的額發中模糊了一瞬。
司馬懿抬眼看著他,卻也不急於查問個究竟,隻緩緩地笑了一笑:“原以為那李先生當是可交的朋友,沒想到他竟和曹子建勾連一手,倒反下我們一城。”
曹丕這才闊步走至他麵前,微皺了眉似仍不解:“可這麼做對他究竟有什麼好處?”
既然已經逃出生天,他萬沒有回頭幫一手北原的理由,難道這人就當真是聖人,是慈悲?
司馬唇角緩緩牽出一個玩味的笑意:“自然是換來活命的好處。”
曹丕聞言,心頭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抬眸看他,卻見司馬懿直直望著那輪寒潭冷月,並未將懷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這便在餘悸中鎮靜下來:司馬懿這話的意思當是以為李隱舟與曹植暗中勾結,借著歸還藥方逃出生天,而自己動的手腳未必被看了出來。
於是便略放下心,也抬起頭遠望,卻將視線投向東去的大江,目光冷冷:“此人言而無信,以後若有機會,必誅殺之。”
司馬懿漫不經心地轉眸,卻也沒說什麼。
言而無信?
原來如此。
曹丕專注的眼神忽而一狹,似想起眼前的困局,複又蹙眉:“濡須一戰無功而返,魏王雖不說什麼,恐怕心中仍存氣惱。此次未能將曹子建扳倒,若是被魏王知道了是我們刻意散播消息,恐怕會被那楊修老兒反戈一擊。仲達,你以為……”
司馬懿挑眉,眸光在風中不定地一閃:“魏王久病,恐怕未必還有舊年的手腕與心腸,否則早該出來震懾局麵。隻怕此番他老人家並非無心,而是無力。”
曹丕神色一變:“仲達慎言。”
司馬懿卻迎風往前走了兩步,負手俯身,回視曹丕時竟如居高臨下一般:“世上沒有千歲之人,劉、孫二家占據長江天險,而魏王自赤壁之敗後痛失江陵,南渡便注定難於登天,注定隻能為後代之功!少主隻畏懼得罪於魏王,可曾想過魏王數子,除了您還有誰可擔此重任?”
話到此處,他淩厲的語氣陡地溫下:“您將是天下的主人,星辰北鬥皆在掌中,何必事事畏手畏腳?”
白茫鼻息縈在唇上,司馬懿的笑容難得染上人間煙火的溫熱。
曹丕的目光閃動片刻。
司馬懿畢竟跟了他十餘年,亦師亦友,無所不談,昔年被曹植處處壓了一頭時是他時時提點指教,才令他今時今日足有資本與其分庭抗禮,到此刻,也唯有他有資格站在此處擺出教談之姿。
不管其居心何在,其智謀的確不遜於昔年父親的謀士。
他還需用這顆棋子。
隻要小心些,謹慎些,他必也能像父親一樣駕馭下屬的野心。
想到此處,曹丕拂袖大笑:“每與仲達暢談,便覺世間一切難事都不過爾爾,能遇仲達,丕之大幸啊。”
司馬懿但笑不語。
兩人之間的氣氛暫且冰釋,他便回想起司馬懿此前所言吳軍之中還有底牌未曾亮出,不由收了笑意放遠目光:“聽說吳軍都督魯肅近些年越發身子不濟了,呂蒙也是傷病在身,仲達可知那孫仲謀究竟還有誰可倚仗?”
這話偏不巧戳到了司馬懿並不愉快的一道心坎上。
從曹植所獲令牌看來,吳軍前來襲擊劫人的似乎是偏將軍淩統,可他直覺地認為背後籌謀的另有其人。
究竟是誰?
他不禁也在心頭喃喃自問。
一切猜測到了唇邊隻化為淡淡一團聚散的白氣,將那饒有興味勾起的弧度遮掩下去。司馬懿靜默半晌,隻道:“或許,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
居巢的另一頭,太守府中。
同樣一輪冷月當頭,落在張遼眼中,卻不覺得絲毫冷意,隻覺這月光明朗,將世間魑魅魍魎照得須發畢現。
曹操衰老、瘦弱的背影便似一樹古木,在那看似不堪一擊的身軀之下,數十年布下的根基盤曲錯節,依然深深植根於權勢的中心。
就連人稱“可止小兒夜啼”的張遼自己都下意識在其麵前收了戾氣,安靜不少。
曹操卻在他複雜的目光中轉過身來,笑得頗為和藹:“文遠有話不妨直言。”
張遼便道:“丞相,濡須乃東關,不破濡須,難渡長江。即便您此前也說我們短期隻能不能攻陷濡須,可此番無功而返,委實有些可惜。”
在這位洞悉秋毫的老者麵前,他無需掩飾,也無可掩飾,索性坦誠。
四目相對,曹操的眼神平和極了,一麵緩步慢行,一麵閒話家常一般地回道:“孫家小兒早就遷去建業,還鑄了座石頭城,濡須雖比不得石頭城那般堅不可摧,卻也算得上易守難攻,恐怕南渡已非我輩可見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