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悶不吭聲跟上他的步伐。
月出雲散,天地皎潔,前方的路便被照得雪亮。
曹操頗感歎地扶著張遼的手,聲音微帶嘶啞:“當年隨孤在這天下拚殺之人,如今算來已剩不了幾人,唯有文遠你還能與孤說上幾句話。孤自己也是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了,不得不考慮世子之選啊。”
世子之選,不外曹丕、曹植。
張遼深諳曹操能與他說這話,並非因為他有多少見解,反而正是因他一心撲在戰事上,從未對世子之爭有任何立場。
他道:“虎父無犬子,您的兒子皆為天下之才。”
曹操斜睨他一眼:“天下?天下也得分盛世、亂世。”
張遼心頭猛地一震,竟已隱約琢磨出幾分答案:“您是想……”
曹操卻停下腳步。
他似疲乏極了地闔上雙目,半晌才似回過精神一般,將那深閉的眼慢慢睜開:“孤的兒子不會怯於爭鬥,世子之位,理當能者居之。”
這話兜來兜去,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但也有些不同的意味。
張遼不敢深想,隻深擰著眉不言不語。
曹操深夜與他談及此事,顯然不會是有感而發與人談心那麼簡單,也絕不會輕易透露出世子之選。
見他規矩緘默,曹操便笑了笑,意料之中,也有些難言的失望,隻慢慢道:“但這個能者,也隻能是孤的兒子。”
簡單數字,卻如一聲驚雷炸響在耳側。
張遼霎時明白過來,曹公所籌謀的竟根本非為世子之間的爭鬥,而是要借機厘清二黨,揪出兩位公子身邊的不軌之人。
人人皆知曹植身邊有高士楊修出謀劃策,那麼曹公此次引蛇出洞,等候的就必是……
想及此戰之中種種疑點,張遼不禁也有些心悸,曹植一黨絕非是自己走漏時疫風聲的蠢人,那麼動了手腳的,一定便是曹丕手下隱藏的高人!
究竟是誰懷此虎狼之心?
他刻意疏遠政局多年,可曹公必然心有答案,才會刻意與他夜談,欲將身後之事托付給他,借他兵權軍威繼續扶持新主、震懾不軌之臣。
麵對此種信任,張遼神色凜然,垂老的眼中閃過一抹決絕之色:“自古排兵布將唯有帥者,再有能力的棋子若不令自動、懷有二心,在遼眼中皆是逆賊!曹公既已洞悉元凶,何不鏟除此人,永絕後患?”
張遼的話固是忠言,甚至不算逆耳。
可曹操卻並未露出半分殺意。
不知為何,他想起那些剛直的、叛逆的,甚至是不軌的麵孔,在一幕幕的回憶中慢慢笑了一笑。
今宵月色如水。
眼前的路路也似覆著粼粼波光,明滅不儘。
曹操扶著張遼的手,慢慢往前邁步:“世上沒有畏劍的劍客,更沒有被棋子反製的棋手,孤能做的已經做夠了,剩下的,讓他們自己去爭,去搶,去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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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濡須城中。
李隱舟卻沒有那樣好的月色可看。
深牢大獄高不見頂,唯有一盞豆大的燭火可憐地燒著,在寒風中簌簌一抖,落下幾粒幾乎不可察覺的飛灰。
淩統攬著長/槍看著李隱舟被押進大牢,顯然還沒從氣頭上緩過來:“此事主公未昭告出來,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見,先生想好了怎麼交代麼?”
曹操退兵無論如何算是件好事,時疫未發,他也不曾真正投敵,所需交代的實則隻有孫權一人。
李隱舟雖有些頭痛如何闡明此事,卻也還算樂觀。
起碼,不管再怎麼生氣,淩統還是依他所言放了一箭,將藥方給了曹植。
他自在地坐在冰冷陰森的草席上,舒展舒展酸痛的筋骨,挑眉看他:“看來隻有負荊請罪了。”
淩統已分明從這人臉上讀出了“我知錯了,下次還敢”八個大字。
他額角一抽,不由地數落道:“你知道此次有多危險麼?若不是陸伯言飛鴿傳書讓我率兵去接應你,你早就掛在居巢城頭示眾了!何況軍國大事,你不令自動,置主公於何地?”
李隱舟眨一眨眼:“是伯言?”
他還以為是淩統自己從令牌中看出端倪。
結果白費他藏好藥方的一番心思。
可淩統如何知道應該找他?上次詐援也是甘寧與陸議彙兵相會,按理不應讓他知道,除非是甘寧有意無意提點過什麼。
淩統昂首冷哼一聲,不接這話。
李隱舟唇角慢慢地牽起:“不管如何,多謝將軍。”
淩統深知此人不管是江湖之遠還是大獄之中,這副脾性總是不改,也唯有將槍一收,皺著眉邁出門去。
他都氣成這樣,主公約莫已經想殺人了。
李隱舟將草席慢慢鋪平,琢磨著孫權將在何時來問責。
躺下身去,見頭頂一線的狹縫中月明星疏,晦暗中隱有一道亮光劃過視野,倏忽不見。
他心頭一沉。
終是到了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