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一直聽白舒講什麼‘利益至上’和‘財帛動人心’,直至親眼看到呂不韋以錢買通了邯鄲城外的守衛,在午夜宵禁之時放他們的馬車離開邯鄲,就連一路上關卡的守衛,也一並被錢財買通之後,才真正發覺‘錢’這個東西與遠比他想象的更加重要。
那麼一國的王呢?
一國的王,是這個國家最有錢的人麼?
極速前進的馬車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來回搖晃,窗外的簾子後隱約可見馬車之外飛快退去的風景。
趙正被他的母親摟在懷中,不過與其說是摟著他,倒不如說是用兩條手臂緊緊地縛著他,力度之大讓習武兩年多的嬴政都覺得身體發麻:“娘?”
他抬頭看向趙姬,看著她臉上摻雜著複雜,和恐懼的表情,卻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娘親並未因他們即將回秦,即將擺脫質子的身份而欣喜:“娘?”他再次呼喚,希望趙姬能夠注意到他的不適。
趙姬的表情卻一直是驚恐而複雜,反倒是坐在一旁的呂不韋聽到了趙正再三叫喊趙姬的聲音,注意到了趙正極度不適的動作:“趙姬!”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抓住了趙姬的胳膊,將她的手臂硬生生從趙正身上掰開。
如此,才換回了趙姬不止飄向何處的神誌,幾乎是下意識的,趙姬轉頭看向了抓著她手臂的呂不韋,眼神中是求助的無力以及順服的依賴。這讓一直注意著趙姬的趙正感到了一種煩悶和憋屈——為什麼是呂不韋?
為什麼你第一個注意到的,是呂不韋,而不是我這個一直以來都和你相依為命的孩子?是因為我無法帶給你足夠的利益麼?是因為對於你來說呂不韋的存在遠比我要重要麼?是因為對你來說能夠依靠的人不是我麼?
“你弄疼政兒了,”呂不韋蹙眉看著趙姬,對方此時的態度讓他非常不滿意,“政兒是你唯一的孩子,回到王子身邊後他便是王子的嫡長公子,未來是要繼承王位成為秦王的。”他咬重了‘唯一’‘嫡長公子’和‘秦王’這幾個個詞。
趙姬直勾勾的看著呂不韋,呂不韋的話喚醒了她的神誌,急匆匆的低頭後她才注意到了在自己懷中,還未來得及掩去麵上不適的兒子:“我弄傷你了麼,政兒?對不起,娘隻是太激動了,娘隻是太高興了,娘……”
她的言語混亂,眼神中的慌亂和擔憂未能及時的收斂起來,對於一直關注著自己母親的趙正來說,卻是焦躁心頭的一盆冷水從他的頭頂澆下。一直以來的堅定在這一刻發生了動搖,對於趙姬,對於呂不韋,對於他自己。
但是一直以來在邯鄲公子王孫之間艱難求生委曲求全的而養成的習慣,讓趙正下意識的遮掩了自己內心的真實所想,甚至還下意識的調出了一個笑臉,安撫自己的母親:“政兒沒關係的,娘。”
若是係統在這裡,定會驚訝的發現白舒從一開始就看見了趙正深藏在‘無害’外表之下的毒液,僅僅是因為一個舉動,趙正對將他帶回秦的呂不韋,以及一直以來撫養他長大的趙姬,原本友善的綠名在一瞬間變成了中立的黃色,即便又很快恢複為了友善,但那一瞬間的轉變足以說明很多事情。
瞧見趙正與往日一般無二的溫順和乖巧,趙姬鬆了一口氣從新將趙正攬入懷中:“政兒沒事兒就好,娘如今隻有政兒了,政兒一定要好好地為娘爭口氣啊。”這一次,趙姬拍撫趙正後背的動作,輕柔的如同誘哄嬰兒入睡。
趙正把頭埋在趙姬的懷裡,靜靜聽著馬車震動發出的聲音,聽著馬車外的風聲和林子搖曳的聲音,將那些翻滾著的晦暗情緒埋了起來。
和白舒不歡而散的事情他想過很多次,若是他這樣或者那樣做,事情會不會有更好的結局。如果他不是那麼的直接,而是在白舒直言拒絕的時候就止住,那麼是不是白舒就不會從他後續的言語中挖出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心思?
過去的事情無法挽回,但他從中卻學到了新的事情——多聽多看多做少說。
直至他聽見了風與樹葉搖曳之間突兀且繁瑣的雜音,那些細碎的聲音在沙沙聲中並不明顯,但是對於過去一直在林子中穿梭的趙正來說,卻是優雅樂章之中極為刺耳突兀的尖銳音符,是和平之中帶來了殺戮和血腥的獵鷹。
有人在追擊他們!
“大人,後麵有人在追我們!”馬蹄聲靠近馬車,青年人低壓的聲音自簾子外傳來,呂不韋的表情陡然一變,身後那些追擊的人無疑就是發覺秦國質子離開的趙軍,呂不韋在各國遊走這麼多年自然清楚若是被追上後,這一行人也就隻有趙正一人性命無憂,於是當機立斷的下了命令:“棄車上馬,所有人拋卻重物,全速前進,直入函穀關。”
隻要進了函穀關就是秦國的領地,到了那個時候隻要趙姬活著趙正有任何一個人在,那麼事情就會好解決多了。呂不韋銳利的眼神掃過此刻爬在趙姬懷裡的趙正,這是繼異人之後他新的賭注,而這一把他絕不能輸!
“政兒!”呂不韋抓住了趙正的肩膀,將他從趙姬懷裡扯了出來,非常時刻他也顧不及什麼尊卑地位了,“記住了,任何人都可以死,唯獨你不能!保全你自己,活著去見你的父親和祖父。”
說完,他一把掀開馬車的簾子,將趙正拋到了與馬車並行的青年身上,在看到青年將趙正攏到身前後,對著青年點了點頭:“函穀關見。”
青年乾脆利落的應了一聲後,結實有力的雙臂將趙正環在懷裡,以身體做他的靠背與遮掩物。而駿馬感受到身上騎手夾緊馬腹的力度,一聲長鳴後朝著與馬車相岔的方向飛馳而去。
趙正在顛簸中回頭,在交疊的枝乾間,在逐漸拉遠的距離間,趙正瞧見了另一位與他身形相仿的孩童被男子送上馬車。他知道那個孩子,那是呂不韋在出行前以伺候他為名,要求他帶上的孩子。
所說為了伺候他的孩子,原來在一開始就是為了這一刻麼?
這一瞬間,趙正腦海中恍惚是離彆前白舒冷漠的表情。
若是白舒與他同行,那麼在這個時候進入馬車的會是這個孩子,還是……
趙正背靠身後的青年健碩有力的胸膛,頭頂是打開又褪去的茂密樹冠,身側是夜晚黑暗的密林,耳側是風聲呼呼還有青年的粗傳聲:“他們還在追我們,”在這枯燥單調的重複中,趙正忽然開了口,“有人在追我們。”
或許是意外與趙正的敏感,青年過了許久,才輕嗯了一聲:“聽聲音,還有三四個人跟在我們的身後追。”趙正能夠從青年的聲音裡聽出他此刻穩定的情緒,對方並不意外他們身後會有追兵,對於如何解決他們也胸有成竹。
這讓現在內心如浮萍的趙正產生了一股莫名的情緒,而上一次這樣無法形容的情愫還是棕熊退去後,他瞧見白舒癱軟在樹上的時候:“人應該更多才對。”
即便沒有人告訴他,趙正也知道這些人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他而來。就如同白舒送到他手裡的鳥蛋從未成功要回去過,各國交換的質子也大多是被遺棄或者一輩子終老異國他鄉的悲哀存在。
雖然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棄子’,往日裡或許是可有可無,但是更多的時候確實一種炫耀和證明,以及必要時成為要挾的重要存在。趙國在發現了這樣的棋子竟然逃跑了,其憤怒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