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但問無妨。”
“你與陛下,”李斯神色複雜的看著身側的男人,“難道不是幼時玩伴麼?”
“是啊,”趙高臉上掛起了笑,“這一晃,三十多年就過來了。當年若不是有呂相國,高也不會被贖出來,更不會有幸服侍陛下左右。”
這並非是什麼秘密,趙高說起來也沒什麼避諱:“後來陛下憐高的身世,便帶著高一並進了宮,準許高服侍左右,這一轉眼,便是近四十年的人生啊。”
他緩緩呼出一口氣,不知是在感歎他帶在嬴政身邊的時間,還是他四十多年的人生。
李斯卻覺得自己渾身汗毛都要炸開了:“斯是為權,可這麼多年,趙大人究竟是為的什麼呢?”這是他一直沒能想明白的事情,“趙大人膝下無子,便是他年坐穩這江山,臨終了也過不是為他人做嫁衣吧?”
趙高哼了兩聲:“高曾有兩子,”用的是過去式,“不過他們不應該存在於世,所以高親手送走了他們。”所以如今與他血脈相連的,不過隻有女兒罷了。
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
“高可不是陛下,有著那麼多雄才偉略
,甚至為了權勢,為了垂名青史可以割舍一切。”他的視線放遠,“甚至連一個他國叛將,都能放心的將帝國相托——李大人一直憤憤不平的,不就是那個白舒麼。”
李斯沒有否認。
“高啊,”趙高笑道,“當年陛下自邯鄲逃命,是王翦帶著他走一路,趙姬和呂不韋帶著高走另一路——長平之戰後,秦國對趙國是如何的苛刻,那些趙人,恨不得食其肉唾其骨。”
抬手按在了胸口。
“若是再片一寸,高就不會站在這裡了。”他的手慢慢攥緊了衣服,上等的麻布隨著他的動作,扭出了一朵綻放的漩渦,“可即便這樣,當高‘無用’時,他便毫不猶豫的舍棄了高——高隻是想要個公平,有錯麼?”
對於嬴政,李斯這麼多年既能做到‘心腹’的位置,對他的性格不能說是完全了解,也能說是懂得半分。
恩怨分明,是再好不過的標簽。
可在此基礎之上,還有‘他的’。
嬴政欠趙高的麼?
欠,也不欠。
欠的,是他差點兒因他而死的恩。
不欠,是因為這一切皆與他嬴政無關。
是他的,不會拖欠,不是他的不會承認。
趙高固然因為成為嬴政的替身差點兒奔赴黃泉,可讓他成為替身的不是嬴政,讓他差點兒死去的不是嬴政,所以嬴政不會感到虧欠,更不會覺得他需要彌補。
那位君王啊,是獨占欲再強不過的人了。
是他的便隻能是他的,彆人給他便的永遠隻是彆人的。
趙高,是彆人的。
所以即便他知曉趙高和李斯欲圖反叛,從頭到尾有‘機會’的卻隻是他李斯一人——李斯是他的大臣,是他的也隻是他的,而趙高不是。
趙高在最初,就是呂不韋的人,這點即便呂不韋身死,也不會改變。所以他不會有機會,因為恩情在嬴政決定啟用趙高成為負責大秦律法的官員時,就已經兩清了。
李斯倒吸了一口冷氣,然而這卻被趙高誤讀了:“莫要太擔心了,李大人。”他笑著說,“長公子可是對陛下再忠心不過的好孩子了——若是他知道他的好仲父欲圖謀反,甚至毒殺了他的親父。”
他垂眼,臉上掛著溫和如鄰家長輩的笑:“一定
會做出最正確的判斷的。”
他的話音還沒完全落下,李斯就聽見身後傳來了士兵疾行而來的聲音。
“丞相大人——”那小兵急慌慌的衝到他麵前,“陛下——”
“穩住,”趙高沒回頭,厲聲道,“穩住,慢慢說。”
小兵深吸了一口氣,好歹算是停住了身體的輕微抽搐:“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賊寇,突破了防線衝入腹地,”說著說著,小兵紅了眼,“侍郎請丞相大人前去主持大局。”
未提陛下。
李斯驚的下意識向後倒退了半步,因為一正一反站姿的緣故,他這倒退半步的動作,卻看見了背對他小兵的趙高臉上,越發猙獰的笑。
——若是一條狗沒守住自己的主人,那為了向世人證明自己是條好狗,不會仗著自己是條老狗欺負小主人,就該殉主而去啊。
李斯看著那小兵盔甲上屬於雁北君親屬的暗紋,無端想起了趙高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