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說我怨恨吧,說我不甘吧,說我自私又貪得無厭吧,是你失約在先,是你背棄在先,那我又為何要死守這約定,像是幽靈怨魂一般在這修羅地獄中徘徊呢?
你許給我了一個天下,卻要我自己去拿,這是何道理?
可陛下啊,即便是這樣怨恨著你,即便是這樣仇視著你,白舒閉上眼,感受著春風拂過麵頰,我卻依舊不忍心讓你的天下,讓你的努力,付之東流:“陛下,”他呢喃著,“雁北不會反,天下亦然。”
他靠在樹乾,溫柔的春風自他的發梢撫過,似是記憶中那雙在鹹陽殿中托起他的手,似是記憶中於分彆之時交付信任的手,驅散了陰寒,帶走了怨仇。
緊蹙的眉頭在這一刻終於舒展開來,身上的陰霾氣息被暖陽侵染。
頭頂的幼苗已經彈出了枝角,淺綠點綴著光禿了一冬的枝乾,擋不住頭頂的暖陽,防不住尚未退去的冬意,卻讓人看著忍不住心生暖意會心一笑。
你許給我的太平天下,你答應我的中原一國。
白舒抬頭看著那隨風搖曳的新芽,放任了那疼痛侵襲五臟六腑:“扶蘇,”他輕聲說道,“莫要辜負了祖輩
為你打下的江山。”
“仲父就隻想說這些麼?”樹乾之後站著的青年咬著下唇,縱然淚水已經布滿臉頰,他卻依舊竭力控製著自己的聲音,不讓對方聽出他的哽咽,“到了最後,您想說的,也就隻有這些而已麼?”
“啊,”白舒靠著樹乾慢慢坐下,他伸直了腿,也懶得再整理自己身上的雪白鬥篷,慢慢抬手捧住了掌心的陽光,“想來想去,隻有這些了。”
他其實想到了很多,那個在樹下哭泣的男孩兒,屢次試探的青年,向他伸手的君王,托付未來的主君,還有在那日暖陽下站在馬圈之外,問他要不要打用天下和他做賭的故人——可那都不是你啊,扶蘇。
想來想去,能與你說的,隻有這些了,扶蘇。
陽光在他的手心彙聚,於視線中慢慢化成了一枚雕刻著姬周圖騰的玉佩:“將舒葬在這裡就好,扶蘇。”他咽下了翻滾而出的腥甜,“在這裡就好,扶蘇。”
我所能看到的未來,就到此為止了,陛下。
後悔麼?
記憶裡的萬家燈火,記憶裡的車水馬龍,記憶裡盛夏的沁涼,記憶裡翱翔天空的白鳥與穿行大地的白蛇,如淡去的畫卷再也無法勾勒出清晰地模樣。
後悔麼?
無法抵達的未來,回不去的家鄉,終其一生也無法觸碰的盛世,還有那曾經擦肩而過的,唯一的機會。
後悔麼?
——君上未曾質疑昔日信任之情,臣下又如何不以性命相托,若是真的後悔,豈不是連你我最後的羈絆也斬斷了麼。
背著大樹的扶蘇嘗到了舌尖的腥味,他從未有哪一刻如同現在這般恨過自己的父王,從未有哪一刻如同現在這般記恨自己的生父。
他都做了些什麼啊——
陽光下,陽光彙聚的手托住了那雙毫無血色,因為失力即將垂落的手。手心與手背相疊在一起,視線中手腕處那猙獰的痕跡漸漸淡去,宣告著不詳的青黑筋脈被修複,連不祥的黑青與蒼白也染上了健康的顏色。
視線順著玉佩的圖騰而上,順著那黑金的長袍而上,順著玄鳥的花紋而上。
那有著一雙黝黑透亮黑眸的青年半束長發,帶著宣示著天下的冠冕,越過垂珠,對他展露出了淺淡的笑容。
鳥飛反故鄉兮......
映著陽光,略有渙散的琥珀透亮了起來,映著頭頂搖曳的春芽,映著那身著帝袍氣勢不凡的青年臉上,無奈又縱容的笑意。
......狐死必首丘。
手中的玉佩隨著消散的人影,化作了塵埃飄散而去。
扶蘇仰頭看著頭頂的豔陽天,看著卷起又飄散的雲朵,看著在風中搖曳的嫩綠枝芽,聽見了樹後輕不可察,像是狸奴從樹上挑落在地的輕響聲。
明明是很輕的聲音,卻如喪鐘敲在了他的耳側。
已經貴為天下之君的青年猛然轉身,想要繞過這顆兩人便可環抱的大樹去看樹後另一人,卻因為動作太過匆忙而被腳下的樹根搬到,狼狽的用臉接地。
可君王顧不得這麼多,他四肢連用的爬過了那樹根,像是小時候一般跪在了那人的身側,將臉埋在了那人的腹部,像是兒時偶然見到仲父在樹下打瞌睡一般,抱著這人將自己塞在了大人懷裡,尋得一處港灣。
他恍惚聽見了頭頂傳來男人的輕笑,還有身後父王的調侃,笑他都已經念書上學了卻總是合格長不大的孩子一樣,對著大人撒嬌打潑,笑他一點兒也不像是能夠托付江山的模樣。
他不想要江山。
“父親——”
淚水濡濕了素色的長袍。
他不想要江山,他隻想要五歲那年的盛夏,摸魚爬樹,用李斯大人的折子燒火烤魚,直視著自己的玩伴撈魚,然後被上司雙雙不見人影而氣急敗壞追出來的蒙毅抓著,和不負責任的大人一起被訓個灰頭土臉。
然後坐在星河之下,被抱在懷中,對著同一顆星星聽第不知道多少個新版本的,關於這個天下的故事。
可是,隻有天下,不可或缺。
作者有話要說:結尾了,再補個番外,覺得這周掛完結應該是沒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