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找見白舒的時候,他要見的那人正裹著一件略舊的狐氅,專注的把玩著一個琉璃小瓶,靠在院中的大樹之下。
直到扶蘇走到他身側,他才從自己的世界中抽出神來,衝著他笑了起來:“做的不錯。”抬手的動作頓住,卻在選擇落下之前被年輕的君王抓住手腕,主動拉到了頭頂。
“謝謝,”扶蘇垂眸,“謝謝你。”這是真心實意的道謝。
白舒輕笑了起來,笑聲震動胸膛,又轉為了咳聲:“什麼時候這麼客氣了,”他收回手,之間在袖子之下微微摩挲,似是還在回味之前的感覺,“你是君王,扶蘇,這樣的姿態可是會讓你的臣子心生迷茫的。”
“仲父是例外,”扶蘇並不介意,他的視線掃過白舒手中的琉璃小瓶,“一定要這樣麼?”
白舒沒答。
但這邊是答案了。
“隻要蘇——”
“如果是陛下,”白舒打斷了扶蘇,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他也懶的再做遮掩,“即便是你,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做出決斷的。”鳶色的眼睛裡有晦暗翻滾,卻在即將溢出時被低垂的眼簾遮擋。
“所以我不是父王!”扶蘇忍不住拔高了聲音,“更何況就算是舍棄,也不會是仲父!”
白舒卻笑了,他擺手:“你還不懂,扶蘇。”他仰頭,透過頭頂鬱鬱蔥蔥的樹葉,透過搖曳的枝乾,看向澄澈的天空,“因為我還站在你的身前,所以你還不懂,但你遲早會懂的,你必須要懂的。”
扶蘇最討厭的便是這種‘你還是個孩子,等你長大了再說’的措辭:“你若是不說,我永遠也不會懂。”他看著白舒,“就像是今日,你隻要假死就好了吧,隻要我說了你死了,那你就是死了,不會有人——”
“不可以哦,扶蘇。”白舒笑著打斷了這個任性的君王,“你已經是天下之君了,這種事情上,不可以任性啊。”說著,他輕輕搖頭,“和天下,和江山,和大秦的基業比起來,舒不過是最不起眼的沙粒罷了。”
“便是陛下,”在白舒心中,他永遠隻會有一個君,“也是可以舍棄,被犧牲的。”
扶蘇並非不懂,他隻是覺得這樣的父王,這樣
的仲父,太可怕了。
可即便是這樣,他也依舊是愛著他們的:“沒有人會知道的。”
“如不不死,那就是米飯裡和蚊子血了啊。”在最後的最後,昔日連笑容都夾雜著千百種孕味,一句話裡有無數坑洞等著人去跳,深不可測的攝政王,終於有心情講了一個笑話。
一個隻有他一個人懂得笑話。
也隻能逗笑他一個人的笑話。
不過這一次,這個唯一的聽眾,終於被唯一的講述者逗笑了。
“所以啊,扶蘇,”白舒抬手拔出了瓶塞,“後麵的事情,可以拜托給你麼?”
扶蘇看著男人將那巴掌大小瓶中的液體一飲而儘,看著他喉結翻滾,看著他眉宇溫和。
“好。”他回應,才發覺自己聲音沙啞,但不知為何,心底卻有誰鬆了一口氣。
“那,不許偷看?”白舒眉眼都彎了起來,嘴角有小小的梨渦凹陷,為他消瘦且蒼白的臉頰平添了幾分孩子氣的可愛,“一起來玩捉迷藏吧——數到十之前,不許偷看啊。”
扶蘇低應了一聲,繞過大樹,靠在了樹的另一側:“一。”
“陛下一定會很生氣的,”他已經很久沒有聽見仲父如此歡快的聲音了,記憶中的上一次大概是父王還在時,仲父逃避文件後被抓這訓斥的那個盛夏,“希望這一次彆被陛下訓的太慘了。”
“武安君就不用了,連死人的冊封舒都有辦法給他塞回去,活人的就更不用了。”扶蘇聽見身後的笑音,“果然還是兵馬大元帥比較酷炫對吧——雖然覺得做了這個位置的一定會倒黴的。”
“所以啊,武安君也不是什麼好稱呼,以後就在史書上寫:‘武安君不得善終’這樣,看以後誰還敢搶這個位置,對吧。”
扶蘇被這滿滿的,對後人的詛咒逗笑了:“你還真敢想啊。”
“啊,若是不敢想,”陽光灑落在臉上,驅散了陰寒,“這一生該有多遺憾啊。”
恍惚間,如時空倒轉,他單膝跪在鹹陽宮的主殿的正中央,透過那隨著君王的步伐左右移動的垂珠,與他的主君視線相交。
當臣子的敵意是因君王之意而起,當臣子因君王之憂而憂,怒君王之怒,因為君王的不滿而為君王分憂出氣,若君王
聖賢,臣為君勞,君為臣斷,那麼這個天下,就和該是大秦的。
不過區區一個趙將而已,不過區區一個雁北而已——
他看著那雙比黑珍珠更為透亮的黑眸,看著那雙眼睛裡的野心和信任,看著那雙眼睛中的貪婪與托付,自此針鋒相對,從此棋逢對手,往後知己相交。
世人以他在朝大權在握攝政天下為人生之巔,卻不知他此生最幸,是那日跪於舊日鹹陽殿上,平白無故的欠了一條命。
從此春秋十載,不問歸期,不尋歸路。
“令百姓遷徙,去往北疆,去往南蠻,西入大秦,東出晉齊,雁北的民,天下的百姓,皆已謂秦。”白舒勾起了一個笑,抬頭看著頭頂舒卷的白雲,“予蠻夷以教化,予天下以道義,如今中原,皆可謂秦。”
念念不忘,終有回響。
隻是可惜了啊,陛下——
畝產千斤的莊稼,肩胛簇擁的人海,燈火不落的城市,日行千裡的車攆,上入九天下可深海的鐵具,天外天海外國人外人,你都無幸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