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來吧。”
苗淼走在前麵,薑小樓和荊三默默跟上。
在這種地方有人引路那當然就是最好的,畢竟他們二人都是初次前來,比不得苗淼熟悉此地。
雖則,薑小樓其實想象過很多次這裡的模樣。
這並不是一片蘑菇的叢林,也不是蘑菇的海洋,甚至隻有很少的地方生長著蘑菇。
鮮豔的菌種扭曲地黏在了樹乾上麵,看起來詭異而不詳,薑小樓還在四下打量著,苗淼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地方,非常從容自若。
薑小樓並非對他沒有懷疑。
苗淼竟然是在魔域的無人區域長大的嗎?
除了靈丹的丹方來源之外,苗淼幾乎不曾提及過自己的家鄉,薑小樓覺得就算是丹玉峰主也未必會知道這件事情。
當然了她對於苗淼的出身沒有什麼想法——薑小樓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凡間乞丐養大的,論起身世來或許她還要更加不堪一些。
然而修真界雖不問來路,但魔域無人區這種地方,苗淼究竟是為什麼會在這裡,又是怎麼離開這裡到劍宗拜師的,都是一個巨大的謎團。
苗淼本人也是一個謎團。
對於自己的身世,苗淼並沒有什麼忌諱。
“據說,我的父母是被流放到這裡的一雙魔修。”苗淼頭也不回道,“但是他們早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
他的語氣非常淡然,薑小樓聽得出來他一點也不悲傷。這是因為苗淼和他的父母素未謀麵,也是因為苗淼似乎並不會因為人的死亡而感到悲傷。
就算是他自己要死了,他或許也還是這麼平靜。
“林木深處的樹人撿到了我,把我養大,在我長大之後,他們就把我扔了出來。”
樹人?
這是什麼樣的存在?至少薑小樓從未聽說過,荊三也對此一無所知。
薑小樓和荊三在苗淼的小房子裡麵坐下來。
這間房子不是以樹木為主體,而像是用草編的,但很奇異的是恰好可以抵擋住林間的陰風。薑小樓猜想這是這裡的草木自然長成這個模樣的——畢竟無法抵抗陰風的草大概早就已經無法在此地存活了。
這是一種很天然的相互選擇,也正像這裡和苗淼一樣。
“我已經很久沒有遇見過它們了。”苗淼道,“我後來才聽說,樹人是隻有小孩子才能看到和交流的生物。他們善良,但是也沒有耐心。”
在這個時候,他的話語間才有了一絲委屈。被養大自己的樹人趕出來這樣的事情,就算是苗淼也無法釋懷。
不過這委屈也就隻有一點,懷念也並不多,而且都是淡淡的。
可是倘若苗淼所言為真,他的性格也許就也隨了把他養大的樹人。
薑小樓認真聽著,苗淼自述的身世簡直就像是一個話本子裡麵的故事開頭,而林木之中樹人這樣的存在更是給他的身世添上了奇詭的色彩。
但無論怎麼看,正常的發展應該是苗淼刻苦修煉為他的親生父母報仇而後重掌魔域大權,接著再推平修真界然後飛升什麼的,而並不是靠倒賣小藥丸成為魔域第一藥丸販子……
“被樹人趕出來之後,我就在這間房子住下了,然後在這裡發現了一張丹方和一本丹書。”苗淼接著道,“後來,我覺得丹方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但是在林木裡麵沒有任何丹師的存在,我就離開了這裡,到了劍宗。”
林木裡麵沒有任何丹師的存在,那麼丹方是從哪裡來的,而且苗淼為什麼會離開魔域遠行,直接到了修真界的劍宗那麼遠?
他的解釋聽起來還算有道理,但又好像滿滿都是漏洞的樣子,因為過於漏洞百出反而很難捕捉其中的問題。
魔域和修真界之間的界域,苗淼是怎麼越過去的,當初他們在魔域流落的時候,是不是他早就有回宗門的辦法但並沒有說?
不,更有可能的是苗淼本來不打算瞞著薑小樓,但是薑小樓的主意太多,所以他就懶得說了,順著薑小樓的意思走……
薑小樓抿了抿唇,而後問道,“那師兄你怎麼現在又回來了呢?”
苗淼理所當然地道:“因為蘑菇的豐收季快要到了。”
“……?”這理由聽起來簡直就像是要回家收莊稼一樣。
有點奇怪,但又非常適合苗淼。
苗淼接著道:“紅月離地麵最近的時候,就是蘑菇最容易變異的時候,所以我必須回來。”
紅月,蘑菇。
這二者聯合到了一起,薑小樓心中愕然,卻又有幾分果然如此的感覺。天外樓曾經提醒過她蘑菇是有問題的,曾經她覺得這個問題和禦靈宗有關,但是現在看來也未必,但果然和魔域和紅月是有牽連的,而且牽連極深。
這會和她要找的東西有關嗎?
薑小樓沉思片刻後,索性直接向苗淼道明了自己的疑問。
苗淼仔細分析了一下薑小樓的話。
“你是說,你要找一樣東西,也不一定是一樣東西,你也不知道它在哪裡,更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子?”
“……是這樣沒錯。”
荊三在薑小樓背後發出一聲並不響亮的笑聲來。
但苗淼並不是為了嘲諷薑小樓,而是在認真思考著要如何找到薑小樓描述的東西。
“去問一問樹人就是最好的選擇。”他認真地道,“在林木裡麵沒有樹人不知道的東西。但是,見不到樹人的話,就問一問水流吧。如果水流也不願意回答,那就之能去問紅月了。”
薑小樓覺得自己好像聽懂了又沒有聽懂。
如果樹人還是薑小樓能夠想象和理解的存在,苗淼後麵輕描淡寫說得那二位就是她完全無法解釋的了。
“水流……要怎麼回答?”
“當你去詢問的時候,水流就會給你答案。”苗淼道,“但隻有一次。”
“樹人也是一樣嗎?”
“不。”苗淼搖了搖頭。
“樹人也可能會不回應你,或許是因為它們沒有聽見,又或許是因為它們不願意回答。”
“紅月呢?”
“紅月洞悉一切,但不一定會告訴你。不過你的運氣很好,現在是紅月距離地麵最近的時候。”
薑小樓沉思了一會之後,忽然問道,“那蘑菇呢?”
“蘑菇什麼也不知道。”
薑小樓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荊三百無聊賴地聽完了他們的對話,隨即不由睜大了眼睛。
薑小樓明白了什麼,他為什麼不明白?
薑小樓是在不懂裝懂吧!
大魚默默腹誹著,但表麵上一點疑惑的樣子都沒有——薑小樓能不懂裝懂,他當然也能了。
薑小樓已經站起身來,臉上依然帶著沉思的神色,但又好像已經心裡有底了。
“多謝。”
她向苗淼道謝,苗淼從容頷首。
“蘑菇豐收的時間就快要到了,所以我不能送你們一程。”苗淼道,“但是隻要沿著林木向深處走,就能找到樹人和流水了。而紅月從未離開。”
“我知道了。”薑小樓點點頭,拽著還在跟著點頭的荊三離開。
荊三忍不住問道:“你知道要去哪裡了?”
“不知道。”薑小樓非常平靜,腳步不曾停下來。
“找有水聲的方向。”
荊三豎起耳朵來,然後很快就找到了方向。
“你還真的相信流水能告訴你什麼東西嗎?”他一邊走一邊嘟囔著,“流水是不可能有意識存在的。”
作為一隻能夠控水的異獸,荊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信誓旦旦,異常堅定。
而這也是他心中深信不疑的一件事情,畢竟水流倘若存在著靈智,那麼荊三每一次控水多都是在吞吐著有靈的生物,這讓他的感覺不太美妙。
薑小樓卻是一頓,但又覺得把荊三帶來並沒有錯。
“你去問樹人。”
“問什麼?”
薑小樓隨便地道:“就問它們薑小樓要找的東西在哪裡好了。”
荊三滿臉寫著我不信你彆驢我,但是又不得不記下了這句話。
他開始懷疑或許薑小樓根本就不想知道她要找的東西在哪裡了,而且詢問林木之中的樹人這種話,難免有些太過兒戲。
但循著水聲,他們來到了流水的來源。
這是一處和苗淼的描述很相似的地方。
流水潺潺,像是自天上而來,銀色的水流倒映著紅月的光芒,一路傾瀉而去,水花之中甚至還能讓人感覺到幾分喜悅。
這樣的情緒極其細微,但是又感染力非常的強,讓人無法懷疑它的存在。
但是這怎麼可能啊!
荊三毛骨悚然,非常不願意靠近這樣的水流。
薑小樓卻執意要走到更深處去,直到水流的來源地。
那是一片沒有儘頭的銀色湖泊——或者說是海洋。
這片海之中隻有浪花,沒有魚兒,但又生長著許多的樹木。風吹過的時候,荊三仿佛聽見了許許多多的竊竊私語的聲音。
是誰在說話?
這聲音並不讓他覺得可怕,反而很平靜而溫柔,就像是林木一般的寧靜。
薑小樓淡淡道:“去吧。”
荊三下意識走向了那片寧靜溫柔的林木,薑小樓卻蹲了下來,把手伸進了湖泊之中。
銀色的水流纏繞在她的手腕上麵,像是一隻握住她不肯放的手一樣,但同樣的,流水也很溫柔,甚至主動收斂了自己的冷意。
一團陰影從她頭頂上方漸漸飄過去,薑小樓知道這是紅月即將落下,晨曦將至。
她握住了流水,然後問道,“你在哪裡?”
……
荊三站在林木中間,被樹木的陰影遮蔽著。
一個溫和的女聲在他耳邊回蕩。
“又來了一隻幼崽嗎?”
“不像是人族的幼崽呢。”
“我見過他們這一種族!”
“我也見過!”
“呀,你們不要吵架。”
這些樹人的聲音都是非常溫柔的女聲,而且講起話來慢吞吞的,根本談不上什麼吵架——以這種語速吵架,話還沒說完可能就已經不生氣了。
荊三想著薑小樓交給他的問題,想著想著就給忘了,他在林木之間靜默了許久,才認真地問道,“我是什麼種族?”
“呀,”吵吵嚷嚷的樹人停下來了,其中一個有些詫異地叫了一聲,“這幼崽是個傻的!”
“……”
……
薑小樓躍入水中,像一尾輕盈的魚兒向前遊動。
或者說,她是再被水流推著移動。
水花蕩起,沉溺在水流中間的時候,帶來的不是會把人淹沒的窒息感,而是像是回到母親懷抱一般的溫暖沉溺。
“不要這樣。”
薑小樓眼神非常清醒,拒絕了水流的親近,堅決地向前遊動著。
就在百丈之後,她停留在了一團紅色前麵。
月輪沉默地落入了水中,但又好像是一個水中的倒影一般,讓人觸不可及。
薑小樓試圖去接近月輪,但在這個時候,月輪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倒影。
水中撈月,自然隻有一場空了。
但她並沒有氣餒,試圖將月輪從水底拉出來,可是每一次都沒能成功。
就在這個時候,淒切的歌聲幽幽響起,就像是從月輪上麵傳來一般。
薑小樓一凜,“彆裝神弄鬼的!”
她直接摸出來了大錘。
歌聲詭異地頓住了,但不像是一個人被嚇到停頓,而更像是機械被迫戛然而止的聲音一樣,異常的乾澀。
一個披著長長的鬥篷,藏頭露麵的人影浮現在了月亮上麵。
現在,他和薑小樓隔著倒影對視。
薑小樓冷冷問道:“你是誰?”
巡夜人拉長了聲音道:“你應該認識我的……”
“我識得故人。”薑小樓定睛看著巡夜人道,“卻不認識鬼。”
巡夜人依然不緊不慢道:“故人作鬼,也是妙極。”
薑小樓又重複了一遍,“你是誰?”
巡夜人道:“苟延殘喘,不值一提的鬼物罷了。”
紅月閃耀著豔紅色的光芒,像是為他鑲上了一層赤玉做的邊緣,巡夜人和薑小樓默然相對,片刻後,巡夜人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薑小樓沒有問什麼時候是,也沒有執著要一個答案,而是問了另外的問題。
“玄月宮的功法是你傳下來的?”
“不錯。”
“幽魂宮的也是?”
“一半是。”
“屠仙宮的呢?”
“一大半。”
巡夜人補充道,“那些並不適合你。”
薑小樓不言,巡夜人卻仿佛已經會意一般,接著道,“不會再等太久的。”
說道這裡的時候,巡夜人那向來波瀾不驚的語氣裡麵才有了一點點小小的波動,像是釋然,像是歎息。
“我也快要等不及了。”
晨曦漸漸照耀在流水之上,紅月的倒影淡薄了起來,巡夜人的身影也像是要消失一般,已經變得半透明。
薑小樓卷了一袖的流水,浮出水麵來,和呆愣的荊三對視。
“你問到了嗎?”
“沒問……”荊三呆滯地回答著,忽然反映了過來,“不是,樹人說它們不知道。”
薑小樓沒有計較他的不敬業,荊□□而好奇了起來。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他並沒有見到薑小樓和巡夜人對話的那一幕,但是樹人的存在已經讓荊三無比驚訝了,呆愣許久才回過神。
“你看不出來嗎?”
薑小樓平靜地望著晨曦初現的天際。
伴隨著日光,一切異狀都已經消失不見,包括沙沙的林木和銀色的流水,紅月當然早就已經沉沒到了倒影之中。
“這是一片怨生林海。”
由死去的修士的怨念所化的強大林海。
聞言,就連荊三也不由大驚,“是什麼樣的境界才能化成這樣的林海?”
修真界已知的怨生林海之中沒有哪一個能和這片相及,更不必說還有水中的那輪紅月,哪怕是當世最強的修士,荊三覺得都未必能夠有這樣的執著的怨念。
難道,這裡曾經隕落過一個神祇?
荊三隻能這樣猜測,但薑小樓無情地推翻了他的推斷。
“這裡並不是一個人所化的怨生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