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歲知是怎麼做到的。
大夏的舊都化作了紅月升起之地,林木與流水在這裡靜寂萬年。
時光可以拂去一切,高山陷落,滄海變桑田,即使是最堅固的石頭也會被漸漸風化,化作一團散沙,上古留下來的東西少之又少,僅有的沒有被磨滅的都是珍貴的道原。可這些道原早就被人珍藏了起來,每一本都是天價。
沒有與天道相互呼應的道韻,也沒有堅韌不可摧毀的材料,但是修士的念聚集在一起之後,頑強地抗衡著光陰的侵蝕,在這裡盤旋了三萬年,才終於等到了薑小樓的到來。
而且,提示早就已經擺在了她的麵前。
……
荊三嘴角抽搐,僵硬地背著一個背簍。
苗淼慷慨地借給他,並表示不用還了,他還有很多個。
荊三一邊機械地摘著蘑菇,一邊把哀怨的眼神投向薑小樓。
薑小樓隻當自己什麼也沒有感覺到,非常積極地在幫苗淼采摘大豐收的蘑菇。
一邊采摘,一邊自然而然地昧下了不少。
苗淼當然並不會介意這種事情,蘑菇豐饒,他一個人是用不完的,薑小樓想要多少都無所謂。而且薑小樓也並不貪婪,隻是每一種留了一些罷了。
荊三一邊看著她的舉動,心中大罵薑小樓賊不走空——然後順便也留了那麼一枚兩枚。
能讓薑小樓看在眼中的,絕對都是好東西!
薑小樓不知道這條魚的內心戲是如此的豐富。
為了答謝苗淼指路,她難得做了一次熱心修士,幫著苗淼摘完了大豐收的蘑菇。
然後,苗淼也很自然地和她一起走在了離開魔域無人區的路上。
“走吧,師妹。”他像是懂了薑小樓欲言又止一般的眼神,“我同我師父說,此次離開宗門,我是去尋你的。”
“……”原來她現在在劍宗的狀態還隻是失蹤,並不是已經隕落了啊。
薑小樓並不知道其實在她令牌被毀的消息傳回去之後,其實按照仙魔戰場的規矩,已經能夠確認她的死亡,而且鑄劍鋒主一脈也跟著確認了。
但同樣有一些人並不同意宗門如此武斷,而紫霄真人心中也有一些小九九,所以她現在明麵上隻是失蹤。
而苗淼這個理由合情合理,念在他們曾經共患難的份上,就算是丹玉峰主也沒有辦法置喙什麼。
所以,打著要去找薑小樓的旗號,苗淼成功回家收了一趟莊稼,還巧之又巧遇見了薑小樓,當即決定要履行他的承諾。
“……倒也不必。”薑小樓誠懇地道,“我不會回劍宗的。”
苗淼在這裡見到她還活蹦亂跳,就應該已經明白這件事情。
“我知道。”苗淼和她平靜地對視,讓薑小樓知道他堅定的決心。
薑小樓不置可否,“那你就跟我走吧。”
事關蘑菇,有苗淼在也許能省了她不少的事情,勞動力不要白不要。
而且,苗淼既然是被那群樹人養大的,那麼薑小樓對他本來就沒有什麼懷疑,至多,也就是疑惑一下他真正的父母罷了。
“師兄就沒有想過要去魔域尋找一下嗎?”
“沒有。”苗淼十分淡然道,“我很感謝他們。”
但也僅此而已了。
那群樹人或許就也是這麼教導他的,林間的存在向來思緒古怪,或者說思維並不等同於尋常人,所以才能教出來這樣一個苗淼。
薑小樓這樣想著,也沒有打算勸一勸他。
他們從來路離開魔域的無人區域的時候,荊三卻忽然一頓。
“有人。”
薑小樓隱匿身形望過去,見到了一群她並不認識,但衣飾很熟悉的人。
玄月宮的。
想來應當是又運來了什麼新的犯人,薑小樓無意與玄月宮衝突,也不想做好人,準備隻當沒看見就離開。
但是認出了那個被捆縛著的犯人是誰之後,她可疑地頓了一頓。
“等等……”
……
楊白霜披頭散發,身上是斑駁的傷痕。
全是月輪留下來的,礙於功法原因,整個玄月宮修士的武器都差不多,他們之間若是互毆造成的傷痕也全都差不多。
但楊白霜似乎並不習慣用月輪,反而喜歡用刀。
她的修為已經被束縛,根骨近乎全廢,昔日的護法風光不再,反而像是一條失去了主人的狗。
薑小樓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可怕的比喻,這難免有些不太尊重楊白霜,可是她的第一感覺正是如此,讓她沒有辦法違逆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
玄月宮的人罵罵咧咧把楊白霜推進了魔域的無人區,然後他們小心地離無人區域越來越遠。
以楊白霜如今的修為和根骨,是不可能離開魔域無人區域的,但這些行刑的玄月宮弟子直到走遠了,才像是鬆了一口氣。
楊白霜雖然已經失勢,但威懾猶在,讓他們不由心生些許畏懼。
可意識到了自己的畏懼之後,玄月宮弟子們卻又不由啐了一口。
“不過是個被拋棄的野狗罷了!”
……
薑小樓從林中走過來,站在楊白霜的麵前。
“你要跟我走嗎?”
“我不做你的狗。”
“……”
薑小樓痛苦地凝眉,而後道,“我不養狗,咳,公平公正的雇傭關係。”
“你能給我什麼?”
“恢複根骨,重新修行,而且能到更高的境界。”薑小樓道,“報仇還是要自己報才舒服,不是嗎?”
“成交。”
楊白霜不問薑小樓要她做什麼,甚至都不問薑小樓是誰,而後接過薑小樓扔過來的瓶子。
裡麵是療傷的丹藥,品階極好,她看也不看,直接一整瓶倒進了嘴裡。
這種行為極其浪費,就算是苗淼也不讚同地皺起了眉。可他秉持著自己的人生態度,並沒有表示出異議。
薑小樓更是不會吝惜這一瓶丹藥了。
等楊白霜的傷勢已經回複了一小半,薑小樓看了一眼荊三,“走吧。”
魔域之行非常圓滿,要找的東西找到了,並且順手撿了兩個勞動力回來。
……
大魚展翅,穿過魔域和仙魔戰場之間的界域,落在了天外樓之上。
器靈開門之後,終於沒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情?”
“什麼?”
“每一次你出門,每一次。”器靈強調道,“都會帶人回來。”
“……不要用這種語氣講話。”聽起來好像她很不檢點的樣子。
“苗師兄,你認識的。”薑小樓介紹道,“另外那個是個添頭。”
楊白霜被她放進了天外樓高階戰力預備役之中,但是若是楊白霜辜負了她的期望,薑小樓也隻當自己是日行一善把她撿回來罷了——畢竟也曾經有一段姐弟緣分。
天外樓對楊白霜沒有什麼興趣,或者說除了薑小樓以外的人器靈都保持著客觀的態度,苗淼除外,他可能是難得被天外樓器靈嫌棄的普通人族。
薑小樓和苗淼先去找了如悔。
西門水的屍體正被眾人圍在中央,所有人的眼神之中都帶著幾分狂熱的情緒在,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食人族在開會一樣。
薑小樓輕咳一聲,打斷了這恐怖的氛圍。
“少……樓主。”如悔差點喊錯,在薑小樓的眼神裡麵及時改口。
薑小樓並不介意這件事情,但是苗淼在這裡……如果讓苗淼知道了她在魔域演了那麼久,難免有那麼一絲尷尬。
“發現什麼了?”
“多虧了有這位修士在。”如悔滿臉的感激之色,“我們發現直到化神境界,靈根和軀體之間的違和才會明顯體現出來。”
薑小樓看了一眼西門水,在心中也跟著讚揚。不錯,這是一個好人啊。
“築基、金丹、元嬰三個境界的修士是感悟不到這種違和的,因為在這三個階段之中,靈根靈氣仍在身軀之內流轉,但是到了化神境界,就並不一樣了。”如悔道。
“化神並不以靈氣煉身,反而是在煉神。如此以來,多餘的靈根就是化神修士境界突破的最大阻礙。但是,我亦不明白,此事為何在修真界之中沒有任何的傳聞……”
薑小樓問道:“你認識化神修士嗎?”
“隻和幾位打過照麵。”
薑小樓接著道,“他們是你的師父,還是你的親友呢?”
她的意思很明白,而且在此事上麵並沒有如悔一般的迷惑。
化神之後因為靈根的緣故境界進階艱難,此事不假,但化神修士們為什麼要將這種消息公開呢?
散修化神說不定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情,而大勢力出身的化神修士自有宗門傳遞下來的傳承,也難怪修真界幾個化神之上的大修士,幾乎都是出自大宗門。
但在這個境界止步不前,然後瘋魔的人,也並不少。
如悔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意識到薑小樓所言不假。
“但是……”她看向薑小樓,希望能從薑小樓這裡找到一絲安慰,“靈根是化神桎梏,我們該怎麼辦呢?”
這種近乎於先天障礙之事,就算是薑小樓也不可能有什麼辦法,但如悔下意識地想要從薑小樓這裡吃到一顆定心丸一般。
“會有辦法的。”薑小樓十分沉靜,然後和苗淼把一兜蘑菇都給倒了出來。
就算是迷信薑小樓的如悔,一時半會也沒想明白薑小樓的意思。
“您……”這是帶了什麼農作物特產回來了?
薑小樓道:“這些蘑菇很特彆。”
她從一開始就應該知道的,幻靈菇一直都是那麼特彆。
而且,幻靈菇表現在外麵的最為明顯的那個致幻的特性,才是它身上最不起眼的一點。
但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個致幻的特性在,竟然也讓它同時蒙蔽了薑小樓的眼睛。不然,在苗淼第一次邀請她去煉丹的時候,她就應該明白的。
用一個無比突出的特性去掩蓋另一個特性,用一個秘密去遮掩另外一個秘密,就算是薑小樓也不得不說一句佩服。
……
“這不可能!”
如悔訝然道,和她一道的那些修士們也紛紛如此表示,幻靈菇的存在是絕對不可能的。
但是蘑菇就整整齊齊擺放在他們麵前,五彩斑斕,十分好看。
蘑菇的顏色代表著它的一種變異屬性,這些幻靈菇什麼變異方向都有,而且還有許多混雜的方向,在當時薑小樓第一次被苗淼邀請去煉丹的時候她並沒有發覺什麼不對勁的,但是隨著這些年修為和眼界漸長,她也該明白的。
然而幻靈菇的存在本身就極其詭異,所以薑小樓下意識忽略了它的所有異常,直到她隨著歲知的囑咐來到了魔域無人區邊緣的怨生林海。
在怨生林海裡麵長出來的蘑菇,怎麼可能會是尋常的蘑菇呢!
它們就是歲知留給她最為珍貴的東西——雖然,它們看起來就是一群蘑菇,實際上也隻是一群蘑菇。
那片怨生林海,乃至魔域的紅月,都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所以薑小樓才會和巡夜人輕輕揭過去,沒有去追根究底。
她隻是幸福地繼承了一個蘑菇大棚而已。
“九州怎麼會有這樣的靈植存在?”
“這絕非九州生靈!”
不同於薑小樓早早地被致幻性蒙蔽了雙眼,在她點出來之後,如悔等人就迅速反應了過來。
“這種蘑菇可以變異的方向完全不合常理,假如它天生就是沒有屬性的……”另一名修士喃喃道,“這不可能。”
蘑菇的存在完全推翻了他們心中的某一個真理,即,完全無屬性材料不可能天然存在。現有的所謂無屬性,都是屬性表現得並不明顯罷了。
而與此同時,也不可能存在著一種能夠變異到所有屬性和所有混合屬性都不會出問題的靈植。
然而,這就是一個事實。
“所以說,這種蘑菇完全可以代替修士體內的靈根?”
“……”薑小樓忍不住凝眉道,“你在想一些什麼東西?”
她記得提出意見的這名修士,似乎曾經是一個正常的丹修——而不是一個想把蘑菇放進身體的人體改造家啊!
被眾人眼巴巴看著,她緩緩道,“我們要做的是找到這種屬性的來源,以及發生變異的原因——然後再應用到彆的地方,靈氣也好,靈根也好,人體也好,都無妨。”
不是直接用蘑菇!
眾人恍然大悟,方才發現他們在一定程度上麵都被方才那名修士給帶歪了方向。
薑小樓看著這個人身邊的生麵孔,忽然明白為什麼了。
她挑了挑眉,最後還是道,“研究方向並不唯一,你們可以任意進行,隨著自己的想法就好——但最好還是做一個正常人吧,而且,不許對活人下手。”
她警告的眼神掃過去,隻有唯一的那個生麵孔眼神飄忽,默默地低下了頭。
眾人散去,唯有如悔還跟在薑小樓身邊。
薑小樓平靜道:“培育出這種蘑菇的,和第一個提出拆分元氣為五行的是同一個人。”
頓了一頓,她望向如悔,“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如悔和薑小樓對視,從薑小樓眼底看見了愕然的自己。
“……為什麼?”
“這件事情牽連很廣,但你要知道……”薑小樓認真道,“我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一直都知道的,您說過的話,我從來不敢忘。”如悔定定看著薑小樓,眼神誠摯到讓薑小樓都有一些不好意思。
“如果不能改變自己,那就改變這個修真界。少主,我覺得我們可以。”
“當然了。”
薑小樓點點頭,含笑看著她走遠,才悄悄鬆了口氣。
她沒有想到自己曾經畫過的餅還有人一直記在心上,而且仿佛已經堅信不疑。但事實上,她們的確也在向著一個畫餅成真的方向走。
……
“宗主……”天外樓突然插話道,“有一件很緊要的事情。”
“什麼?”
薑小樓剛從如悔那裡出來,還有些輕鬆的心緒頓時繃緊了。
“金縷衣不見了。”
“什麼?!”
薑小樓既是驚愕又是憤怒。
她此行歸來還沒有見過金縷衣,因為金縷衣暫時不在樓中,而是代表著薑小樓去和司徒家談一些合作的細節之事。
金縷衣主動叛逃,這是可能性最小的,薑小樓也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去考慮。
除此以外,那就隻可能是金縷衣出了什麼意外了。
他是天外樓主人的代行者,這個身份看似煊赫,但事實上危機重重,在天外樓之中,當然沒有人敢招惹金縷衣,任誰都知道在天外樓的地盤他們絕對討不到好。
但天外樓之外,那就未必了,金縷衣的失蹤,或許就是哪個勢力在試探薑小樓。
畢竟,在傳聞裡麵,天外樓是無法挪動的秘境,而天外樓主人不是器靈就是一個小修士,在天外樓之外的話,根本就不足為懼。
若是試探的結果當真如此,那麼他們可以對天外樓動手腳的地方可就更多了。
薑小樓強行壓下了心中的焦急,而是神色更加平靜。
但在這平靜之下,早已暗潮洶湧。
這一次的試探,是真的挑起了薑小樓的怒火。
“司徒家怎麼說?”
“司徒家說,與他們無關。”
“這樣啊。”薑小樓不無嘲諷地道,“那與誰有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