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九州之上的盜火者果然還是太年輕,倘若他們學到天魔十分之一的手段,他們就不會在三萬年前落得那樣的下場。
但好在他們還很年輕,遠遠不及現在這個將眼睛與薑小樓共享著的天魔。
薑小樓久久的沉默讓天魔明白了她的意思,天魔也同樣凝視著黑暗之中連綿的燈影,每一處的燈火他都十分珍視,甚至異常的慈悲。
但是藏在悲憫之下,是深深的冷漠。
“你適應的很好。”
薑小樓一怔,不得不握緊了手掌,靠著手中的大錘來給自己一絲信念。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在邀請你。”天魔誠懇地道,“邀請你加入我們。”
薑小樓沉默片刻後,認真地問道,“為什麼?”
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麼地方能被天魔如此看好。
“因為你的劍意。”
天魔直接說出了自己原因。
“你怕了嗎?”
天魔笑了出來。
“當然不會。但是,它確實不錯。所以,我認為你有這個資格。”
這應該是極高的讚譽了。薑小樓捏著大錘,隻想冷笑。
“這是不是佛主夢寐以求的事情?”
“不錯。”天魔淡淡道,“但他還差得遠,而你不一樣。隻要你肯加入我們,這個世界就會是你的。在你們的神祇還被攔在外麵的時候,這個世界就會握在你的手中。而在世界之外,還有無數個世界。”
天魔的語氣非常平靜,又帶著幾分誘導之意,讓人不由自主覺得他說的是真話。
而這也的確是事實,假如薑小樓願意答應這個天魔的要求,那麼以天魔之力,加上佛門眾修士,他們可以在神祇歸來之前占據這裡,至於那些神祇,他們和天魔同在九州之外。
天魔已經占據了數個世界,他的實力並非神祇能夠相比的,隻是在這個世界之中,因為屏障的存在,也因為距離之遙,他難以發揮出來什麼作用罷了。
“若是我拒絕呢?”
薑小樓凝視著燈海問道。
“我不會糾纏你。”天魔道。
但是在薑小樓鬆了一口氣之前,天魔又接著道,“但是我的這縷意識和眼神,是無法離開的,還請你諒解。”
諒解個鬼啊!
天魔分明就是在威脅她,假如薑小樓不答應,那麼他就賴著不走了,而且會像佛主最初設想的那般侵占薑小樓的身體,扭曲薑小樓的意識,直到天外樓落入佛門手中。
“我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天魔道,“後來他死了。”
因為事已至此,也唯有一死可以絕了天魔的心思罷了。
“你怕死嗎?”
怕啊。
薑小樓怕極了。
但她表麵上沒有任何的畏懼,而是越發平靜了。
“隻是眼睛而已……”她握著拳道,“我可以挖出來我的眼睛。”
“沒有用的。”天魔嘲諷地道。
“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呢?”
是的,天魔的寄居絕不可能隻是糾纏在一個器官之中那麼簡單,哪怕薑小樓能夠挖出自己的眼睛,也無法擺脫天魔的糾纏,因為不論她再長出多少眼睛來,天魔都會重新出現在她的眼識之中。
他的存在形態即是如此,或許,薑小樓也唯有一死才能擺脫他。
“你會怎麼選擇呢?”
天魔饒有興味地道。
其實薑小樓也隻剩下兩個選擇了。
或是屈服,或是死,都很無趣。
但是仿佛大多數人都會選擇第二個,他們掙紮的過程成功取悅的天魔,所以他即使有一些惋惜,但也隻有一些。
薑小樓頓了一頓,忽然道,“在混沌海外麵,是無儘虛空。”
“嗯。”天魔應道。
他並不覺得薑小樓會選擇逃避到無儘虛空之中這種蠢辦法,而且薑小樓自己也應該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薑小樓接著道:“無儘虛空之中,有一條河流。”
天魔不再發出笑聲,也不再出言了。
“倘若我將我的眼睛埋葬在時光之河裡麵,那會發生什麼呢?”
天魔緩緩道,“你會永遠失去你的眼睛。”
是的,因為那是時光之河,時光之河的每一處都是凝固且無法更改的,當薑小樓把眼睛埋葬在時光之河裡麵,她的眼睛理論上等同於不再存在,那麼,她再也無法擁有眼睛。
薑小樓接著問道:“那您呢?”
她不自覺笑了出來,“現在您覺得呢?”
天魔不再回答她了。
“當你把眼睛埋葬在時光之河之中,你將永生永世失去你的眼睛。”
“是。”薑小樓平靜地重複著,“那您呢?”
如果天魔還要執著地選擇寄居在薑小樓的眼睛之中,那麼他也將永遠失去他的眼睛,這並不是天魔願意的。
但是,時光之河就是這麼的公平,這是規則,是即使諸天萬界也無法改變的規則。
“你很好。”
天魔的語氣裡麵,薑小樓並沒有聽出咬牙切齒的味道,反而還是有幾分欣賞的感覺。
她意識到,天魔是真心實意地覺得她很不錯。
“在我遇見的所有人族裡麵,你是第一個。”
薑小樓道:“我的榮幸。”
在這一刻,她才能坦然地說出這句話來。
她當然也會害怕失去自己的眼睛,但是她也會真的這麼去做。
天魔是不會賭這樣的可能的,因為他們的代價並不對等。
薑小樓的眼睛,乃至薑小樓的性命,在天魔看來,都是不能和他自己的眼睛畫上等號的。
所以,他也隻剩下了唯一一個選擇。
天魔輕輕笑著。
“你們的世界很特彆。”他說了這句話,卻不肯解釋。
“祝你好運,我會永遠注視著你。”
在這裡還有佛主等人可以作為天魔的眼睛存在,讓他能夠一直注視著薑小樓。
“那麼,祝您看得開心。”
被看看而已,又不會少幾兩肉。繡娘的影子,再加上一個天魔,或許還有許多躲在陰影裡麵的東西正盯著她。
薑小樓債多不愁,十分坦然。
片刻之後,她才感到一陣脫力。
薑小樓睜開眼睛,混沌海的浪潮正在她的眼前翻湧著。
她知道天魔已經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就像他曾經也無聲無息地到來。
薑小樓長舒一口氣,整個人癱倒在混沌海裡麵。
和這樣的存在博弈,對於薑小樓而言也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以說她的每一句話都在提心吊膽。
而關於時光之河,也更是一場豪賭罷了。
她在賭就算是天魔也奈何不了時光之河的規則,現在看來,薑小樓賭對了。
她用得還是同樣的一招同歸於儘罷了,天魔不是被她嚇走的,而是被光陰。
但好在天魔這樣層次的存在雖然難以應付,但是也十分高傲,說什麼就是什麼。
所以,理論上天魔已經離開了薑小樓的眼睛,而且不會再度覬覦於她。
他隻會借著佛主的視線靜靜看著薑小樓,同時旁觀整個九州大陸。
之於天魔而言,九州不過是千萬個世界之中的一個,但對於此界的人族而言,九州就是九州。
是絕不可能被侵占,絕不可能割讓出去的故土。
薑小樓躺倒在混沌海上,許久之後,才想起來呼喚天外樓一聲。
她還不打算回去,隻是讓荊三過來——薑小樓剛想起來,她好像在混沌海放養了一群佛修,不知道他們現在發育得怎麼樣了。
既然她剛被禿驢削了一頓,削點彆的禿驢,不過分吧?
……
混沌海之外,佛主匆匆地趕路。
和薑小樓一戰,他身上並沒有什麼傷勢,但是心緒卻並非如此。
當然,佛主並不是因為薑小樓。
不論薑小樓有多麼強,而且又手握天外樓,甚至可以和佛主堪堪打平。
但在佛主的眼中,薑小樓仍然是一個後輩修士,是最好不要給她成長機會的那種後輩。
但很遺憾,他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把薑小樓送到了天魔的眼皮子底下。
天魔一直在笑著。
那笑聲裡麵充滿了欣賞,甚至還有幾分喜悅。
佛主不敢問,也無法去問。
他隻知道嫉妒的火焰已經在他的胸腔之中熊熊燃起。而事實上,從許久以前就是如此,從未熄滅。
他年少的時候隻是一個尋常的小和尚,頭頂有許多個驚才絕豔的師兄們。人們隻看見了他的平凡和淡泊,沒有看見他的妒火。
但那些曾經讓他無比嫉妒的人都已經被時間抹去,再也不存在於這個人間。
而在佛門,如今他就是唯一的佛主。
“歡呼吧。”天魔大笑著道,“她拒絕了我……她可真是不可思議。”
佛主也跟著笑,但是在天魔笑意滿溢的眼神之下,是屬於佛主本人的漠然。
她可真該死。
佛主這樣想著,朝著修真界飛行的身影忽然頓住了。
有人在途中等著他。
“要等到你還真是不容易。”
楚文茵執劍在前,周身閃耀著鮮豔的紅色光芒。
而在她的身邊,還有兩個人。
一個有些微胖和發福的女子,還有另一個同樣執劍的青年男子。
都是許久不見的故人。
“朱顏魔尊,司徒老祖……”佛主的眼神落到最後的那個男子身上,“該怎麼稱呼您呢?”
“無名小卒,不必談什麼稱呼。”那男子淡淡道。
“這可不行啊。”佛主喚了一句,“雲師兄。”
楚文茵一挑眉,“師兄都叫了,怎麼不叫師姐呢?”
“您可沒給過我這個機會。”
楚文茵道:“確實。從前我就覺得你不配,現在我還是這麼覺得。”
佛主的麵色驟然變得猙獰了起來。
不同於麵對薑小樓時候的怒目,楚文茵的話才真正激怒了他,或者說,是和他同一時代的人的話,才會真正讓佛主也感覺到了不適。
這種不適的感覺從他少年時期就長久存在著,時至今日依然揮之不去。
縱然這些人再也不是壓在他頭頂的青年天才,甚至除了司徒聞天以外,沒有人能夠和他相互比擬,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得上他在修真界的地位。
而再也不會有人在他麵前感慨著這些天才們的成就,因為他們或是墮魔,或是走上了歧路。
但人在少年時的記憶,是會隨著他一輩子的。
時至今日,再次見到這三人的時候,他仍然會感覺到隱約的怒意。
但是好在眼前隻有三個人,而不是五個人。
他還記得他們的名號。
道門楚文茵,司徒家司徒聞天,劍宗雲清儀。
好生響亮。
佛主冷笑一聲,身形劇變,卻並非是薑小樓曾經見過的那三種形態,而是百臂百眼,金剛不壞之態。
佛主身上所有的嘴都同時開口,說著同一句話。
“三位的來意,就不必再說了。”
“說還是要的。”楚文茵毫不客氣打斷了佛主的話。
“你動了本座的小徒弟,本座找回來場子,不過分吧?”
就算佛主現在有幾十張嘴也吵不過她,但是佛主心中分明已經在嘔血。
楚文茵說得冠冕堂皇,但事實當然也並非如此。她哪裡是為了薑小樓,薑小樓——乃至司徒楊嘉,都隻是這三個人的一個局罷了。
他們在等待著一個把他誘離佛門的時機,而薑小樓的死活,對於楚文茵而言仿佛也並不重要,更不至於要楚文茵為她討回來一個公道的程度。
司徒聞天也默默轉過了臉去。
司徒楊嘉之死,她早在預料之中,但是她也做不到像楚文茵這樣光明正大地給佛主扣一口黑鍋。
“但是楊嘉確實死得慘啊。”司徒聞天煞有介事道。
佛主的百眼都睜圓了。
薑小樓就罷了,他掉入陷阱之中,也真的對薑小樓動了手。
司徒楊嘉是怎麼回事,司徒聞天自己不知道嗎?要找公道,要麼找薑小樓要麼找楚文茵,和他有什麼關係?!
但這兩個女人自來就不怎麼要顏麵,佛主也沒有辦法。
雲清儀麵無表情,到底還是沒有說話。
然而他的劍已經出鞘了。
雪亮的劍光幾乎要融化九州之上的雲層,楚文茵的魔劍強勢參與了進來,司徒聞天含笑取出了一條鞭子。
三人很有默契地將佛主包圍在其中,饒是佛主金剛不壞,也難以同時和三個人對敵。
佛主成為佛門主宰的時候,曾經的天才們自然也不會停下來,但在佛主看來,他們到底還是露怯了,三個人聯手,又放了那樣一枚誘人的餌料出去,才敢在這裡堵住他。
此三人俱是和他同一層次的高手,佛主招架起來並不容易,但也沒有那麼難。
因為他們是想要殺了他,但他隻想著要逃罷了。
天魔吃吃地笑了一聲。
“但是我覺得他們都不錯,可惜了。”
佛主知道天魔在可惜什麼。
把他和這三人同時放在天魔眼前的話,天魔會選擇他們。
但礙於屏障,天魔並沒有那樣的能力,也並沒有機會了。
“逃出去還是很容易的,”天魔道,“但你還能付出什麼代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