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 江南亦是繁花似錦。
庭前有一棵桂花樹,據說已有百年樹齡, 這會兒正是花開最好的時候, 滿樹金燦燦地, 香氣滿溢整個庭院, 引得無數蜂蝶圍著嗡嗡亂舞。
午後的陽光透著溫柔暖色, 正好地斜照的桂樹的影子斑駁地印在廊下半開的紗窗上, 甜甜的香氣也隨著一陣陣地飄入室內,比世上最昂貴的熏香更要醉人。
靜謐的內室, 突然傳來了嬰孩呢喃的聲響。
紗窗下的桌邊, 西閒正在微伏著身子裁一件小衣裳, 聽了動靜便把剪子放下,轉身入內。
她來到床邊,低頭瞧去, 不禁啞然失笑:“又蹬了被子?這樣小的家夥, 哪裡來的這許多力氣呢。”
榻上躺著的是個看著十分瘦弱的孩子,就算是作為才出生的嬰兒來說, 也算是身形瘦小的了,比一隻幼貓崽大不了許多,此刻還閉著雙眼,卻滿臉老成似的惱怒,仿佛在不高興西閒說他人小。
西閒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抱入懷中:“知道了, 娘不說你了好不好?”
小孩子很乖地靠在她的胸前, 仿佛覺著滿意, 臉色慢慢地轉好了。西閒輕輕撫著他的背:“娘沒有離開,是在給泰兒做一件新衣裳呢,你乖乖的,多睡會兒,這樣才能長得更快,泰兒說好不好呀?”
小嬰兒“嗚哇”了聲,仿佛是在答應。
西閒雖想把他哄睡了然後繼續做活計,但一旦把孩子抱起來,卻又有些舍不得放。
正在這時,一個小丫頭從外進來,見她抱著小孩,便道:“小公子醒了哇?應該是餓了,我去叫姆媽來。”竟是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的音調。
西閒倒是忘了小孩子容易餓,來不及應聲,那丫頭已經抽身出去,脆生生叫道:“姆媽,姆媽,快來給小公子喂奶。”
小嬰兒在西閒懷中幾乎已經又要睡著了,聽了這聲卻又驚醒過來,皺著眉頭,兩隻眼睛似睜非睜,斜睨著旁邊,好像又不高興起來。
西閒又是心疼又覺著好笑,想叫那丫頭小點聲也已經晚了,橫豎已經吵醒,就叫他吃點奶罷了。
不多會兒,一個身材圓滾滾的婦人走了進來,笑道:“這麼快醒了呀,來來來,吃口奶。”
走到跟前兒,小心把嬰兒抱了過去。
這孩子本來滿不高興,突然嗅到了奶香,便不再耍性子,咕嘟咕嘟拚命地喝了起來。
婦人對西閒說道:“少奶奶是個有福氣的,小公子力氣大的很,又這麼能吃奶,一定長得飛快呢,我看你是一點都不用操心。”
西閒笑著點頭道:“希望是這樣。”
“不是希望,是一定的。”婦人認真地糾正,“我是很有經驗的,不像少奶奶第一次當娘。”
旁邊的小丫頭捂著嘴笑道:“我們這位莊姆媽是最有經驗的,都說她的奶水又香又甜,喂養的小公子小小姐都也出落的格外好呐。”
婦人滿臉驕傲:“那是當然,少奶奶是不知道,咱們南潯的知縣公子就是我從小喂大的,知縣老爺現在見了我還很客氣哩。”
小丫頭道:“您老人家若不是這樣有名,咱們爺也不會高價請您過來呀。”
“小丫頭片子,嘴巴倒是快,”婦人翻了個白眼,又笑道:“原先我是打算回鄉下的,這幾年的銀子攢的夠了,鄉下也置買了房子,本來聽說有人要找,我想推掉的,誰知道蘇爺親自去找我,哎喲,一個年青中看的爺們親自去請,又給豐厚的銀子,我當然溜溜地來了,還要什麼屋子嘛。”
小丫頭咯咯笑了起來:“原來您是看中了咱們爺長的俊。”
婦人道:“毛丫頭,你不用笑,你姆媽這把年紀,看看過過眼癮總是可以的,等你再長幾歲才知道哩。”
小丫頭嘻嘻笑了一陣,問西閒道:“少奶奶,咱們三爺真的還沒有定親嗎?”
西閒微笑道:“橫豎家裡會替他做主。”
正說到這裡,外頭有人道:“你們在說什麼,這樣熱鬨。”
一名身著淺藍色錦袍的青年在門口一站,先向著西閒低頭行禮:“嫂子。”
“你回來了。”西閒點點頭,青年才緩步走了進來。
奶娘屈膝行了禮,又退後幾步到裡間喂奶去了。
那丫頭年紀畢竟小,唧唧喳喳對青年道:“三爺,我們在說三爺有沒有定親呢。”
青年笑道:“怎麼了,難道阿芷你有好人家的姑娘給我說媒嗎?”
阿芷道:“我們這小地方的女孩子,縱然有好的,也配不上三爺呀。”
青年看一眼西閒,微微斂笑道:“好了,不跟你說笑了,你去倒杯茶來吧。”
等小丫頭阿芷去後,裡麵奶娘也退了出來,對西閒道:“小公子睡著了,我先出去,如果有事奶奶再叫我。”
不多會兒,阿芷把香茶送了上來,青年坐在桌邊,掀開茶蓋,望著裡頭嫋嫋的氣息發愣。
西閒到裡頭看過了泰兒,見他果然睡得安安穩穩,又怕他亂動,便拿了個枕頭放在床邊,這才又到外間。
恰好青年抬頭,兩人目光相對,西閒道:“三哥,今兒怎麼好像有心事。”
青年微微一笑,笑容卻如此熟悉,本來西閒以為這輩子隻怕再看不見了。
這青年公子,自然正是蘇家三公子蘇霽卿。
蘇霽卿道:“小賢,你過來坐。”
西閒到他對麵坐了:“怎麼了?”
蘇霽卿忖度道:“這會兒雁北的消息應該差不多要傳到京內的,彆的人倒也罷了,隻是舒燕那邊,不知道怎麼樣,所以我想儘快趕回去看一看。”
“我近來想起這些,也覺著不安,你快回去是正經,”西閒忙道:“你幾時動身?”
蘇霽卿道:“我雖然要回去,隻是放心不下你。”
西閒搖頭:“三哥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本來你早該抽身了。”
蘇霽卿定定地看著她:“我曾經很懊悔自己的輕狂,但是……那件事後,我卻暗自慶幸,自己有生之年能輕狂那麼一回。”
蘇霽卿指的是什麼,西閒是明白的。
原先在京城之時,蘇家被迫無奈跟林家解除了婚約,直到西閒大婚後,蘇霽卿便也隨著離開了京城。
起初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隻是覺著不想呆在京內,仿佛京城的空氣都跟他做對,令他每喘一口,都覺著呼吸困難,遲早有一天會給生生噎死似的。
後來想了想,世人都說,腰纏三萬貫,騎鶴下江南,蘇霽卿又想到林家的祖籍原先就是江南,索性便一路閒逛來此。
他是個謙謙君子,文質彬彬的人,卻跟江南的鐘靈毓秀氣息相投,很快也結交了好些知己朋友。
其中更有一位姓尹,號西園的,原先曾是在京城遊曆過的,兩人在京內曾相處過半年,算是舊相識,如今作為本地人,當然要儘地主之誼,何況兩人很是投契,所以在江南的時光,蘇霽卿過的倒也舒心。
直到有一日,蘇霽卿無意中聽聞,雁北知州陸康發信請姑蘇的一個戲班子,已經誠意請了數回,因這戲班子十分當紅,在江南也隔三岔五地給高門大戶或者富貴之家請過堂會,哪裡肯去雁北那麼僻遠的地方,所以找借口推辭了好幾回。
蘇霽卿聽了,不由地又觸動了心思。尹西園是個才子,跟他又是知己,看他鬱鬱不樂,便詢問起來。
蘇霽卿自然不肯說,隻是透露了想要去雁北一趟的話,隻是不大方便。
尹西園是個極其聰明的人,見蘇霽卿欲言又止,就知道他的心事跟雁北相關,便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隨著戲班子一同前往,那樣豈不是又有作伴的,又安全,且也沒什麼嫌隙之類。
蘇霽卿略覺驚喜,可又想那戲班子並不肯去雁北,又怎麼說。尹西園笑道:“你不必擔心,我跟班頭是最相好的。我一句話,他們就去了。”原來尹西園是個風流才子,曾也給戲班寫了幾處戲文,但凡他寫的戲,往往廣受好評,炙手可熱,也算是梨園之中的紅人了,所以他的話自然跟彆的什麼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