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西園顯然也聽見了這敲門聲, 他側了側耳朵,卻一笑道:“不著急。嫂夫人聽我說完了這處戲。”
“白雪凝瓊貌, 明珠點絳唇。這是美人的角色容貌。”尹西園念了兩句, “行人成息駕,爭擬洛川神, 可後麵兩句卻不說美人, 而是英雄,話就從一名常勝將軍凱旋歸來,滿城百姓爭相瞻仰將軍勇冠英姿的時候說起。”
他起手彈了一段, 突然停下來, 思忖說道:“其實兩人相遇的時候, 這一段情節緊張, 該用琵琶才好,隻是今日沒有帶來,改天再給嫂夫人彈奏。”
西閒問道:“先生還會琵琶?”
“略通。我是沒長性的人,什麼都會一點,可雜而不精。”
西閒微笑:“我看先生倒是博學廣知,深藏不露……隻怕,霽卿也小看了先生吧。”
尹西園抬頭看向西閒,眸色幽深:“正如阿芷說的, 霽卿是個誠實君子。”
西閒道:“霽卿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一直覺著, 物以類聚, 人以群分, 霽卿既然是誠實君子,他所結交的朋友,自然也不至於差到哪裡去,先生覺著對嗎?”
有夜風吹拂,燭影搖曳,光線晃亂。
尹西園的眼神越發沉暗,長指在琴上撫過,頃刻才緩緩說道:“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
西閒隱隱覺著,這句話的意味,不像是對蘇霽卿說的。
事實證明她並沒有猜錯。
有很輕微而沉穩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簷下的燈籠照在門口之人的身上,狹長的影子隱隱約約地在地上閃爍。
尹西園推琴起身,極為恭敬地躬身行禮:“您來了。”
西閒當然也看見了來人,隻是她也再想不到,此時此刻,此人會出現在這小而隱僻的古鎮上,就在她的麵前。
泰兒似乎察覺到母親身上氣息的不對,神情也從原先的放鬆變得詫異,他轉頭四看,也看見了門口那人。
目光相對,泰兒眨眨眼,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西閒輕輕拍拍懷中的泰兒,緩緩起身,俯身道:“參見王爺。”
***
就在趙宗冕大放厥詞想要下江南會美人的時候,對小公爺關潛來說,這江南脂粉地,他卻著實的消受不起。
他原本隻是十五歲的少年郎,正是好奇貪玩的時候,如果換做以前來了蘇杭等地,隻怕會喜不自禁,遊樂無邊。
但誰叫這一次,他是背負著任務以及如山一樣重的心事而來的。
先前在雁北的時候,關潛留在白山養傷,隻盼那一夜自己是因為傷痛而產生了幻覺,同時祈禱西閒母子平安無事。
可雖如此,每當入睡,鹿公那句“女人跟孩子的哭聲”,卻總是揮之不去地在腦中盤旋。
關潛有種強烈的直覺,一定是西閒出了事。
而趙宗冕去後月餘,隊伍也開始往會返,與此同時,終於有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從雁北傳了過來。
關潛聽身邊眾人麵帶驚疑低低說什麼“失火,一屍兩命”,隻覺著整個世界一片混沌黑暗。
他養了一個月,雖然傷重,但仗著他年輕,且加上鹿公原先的護養得當,所以恢複的很快,傷口的愈合也很好。
但自從聽了這個消息後,卻仿佛是陰司的小鬼把他叉起來放在火上烤。
眼見將到雁北的時候,關潛改了主意,他要回白山。
段珍聽說消息忙來勸阻,畢竟這少年的傷很重,僥幸救回已經是神佛庇佑。但現在還不算好成十分,若是隨意走跳導致傷口綻裂的話,那就神仙難救。
誰知關潛執意要回去,段珍無奈道:“那邊隻留了幾個駐守之人,大部隊都撤了,你這會兒回去乾什麼?”
關潛道:“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想去尋鹿公。”
段珍望著他泛紅的雙眼:“小公爺……這鹿公隱居白山深處,不是誰都能見到的,且你還有傷在身。有什麼要緊的事,不如我差人替你去辦。”
關潛極為執拗:“不,我得自己去。”
段珍竟拗不過他,總不能命人將他綁了帶回雁北。思來想去,就命徐統領陪護在關潛身邊,又特意交代:“這是王爺重愛之人,你記得一路上好好保護,彆叫他再出什麼意外。”
徐統領領命,於是又同關潛返回。路上,徐統領打聽關潛到底要回去乾什麼,關潛隻說找鹿公,其他並不多語。
這一趟白山之行,雖然不比上一次生死之間,但卻也差點真出事。
在路上的時候,關潛乘車,不必大動,但到了白山,他執意要上山去,山路複雜山勢險峻,馬車是不中用,要抬也不方便,關潛跟徐統領帶了十幾個士兵徒步往山上去,怎奈對路徑並不熟悉,走了半天找不到半個鹿毛。
關潛的傷口卻隱隱有綻裂的勢頭,疼了起來,他雖然強忍不說,徐統領卻是個久經沙場受傷無數的人,見他臉白如紙汗流浹背,哪裡會看不出來,撕開衣裳瞧了瞧,即刻叫嚷著不能再往前了。
關潛哪裡肯依,徐統領性烈如火,兩人爭吵起來,徐統領見說不服這少年,他的左犟性情一犯,竟要強行把關潛背下山去。
關潛畢竟受傷在身,且又年少體弱,掙紮不過,就放聲大叫道:“我不去,我死也要見鹿公。我不用你們管,放我下來!讓我見鹿公!”
少年沙啞的叫聲在山林裡回蕩,聽來竟有幾分絕望的意味。
徐統領也有些愣了,不知到底是什麼讓這少年連命都可以不要似的,這時候林子裡一聲呼哨,一支箭飛了過來,擦著徐統領身旁射入樹乾。
眾人忙都警戒起來,誰知回頭看時,卻見是先前那個曾給雁北軍俘虜、還跟徐統領交手過的野人,手中拿著箭,正向著徐統領挑釁的笑。
原來徐統領跟關潛等才進白山,這些白山族人就已經發現了,隻是摸不透這些士兵才撤離怎麼又偷偷摸摸地跑回來,所以一直暗中跟隨監視著。
一直到這時侯明白是關潛要見鹿公,這才現身。
後來,這年青的白山族人還真帶關潛去見了鹿公,徐統領卻無緣見到,更不知他們兩人說了什麼。隻知道自從見過鹿公下了白山後,關潛整個人就有些不大一樣了,不再像是先前那樣時不時流露著絕望的氣息,仿佛……平靜鎮定了許多。
關潛跟徐統領等返回雁北的時候,正是出殯前夕。
棺槨一早都已經封死了。
關潛望著那偌大的棺木,沉默垂首。
趙宗冕並沒有問他們為何這麼遲才回來,甚至都沒有召見關潛。
倒是文安王詢問他們為何耽擱了行程,又安撫關潛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