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二十二歲的空蟬再次見到二十歲的光溪時,昔日的青梅竹馬已經成了敵人。
光溪始終對在高一時發生的意外事件無法忘懷。
咒術屆人才稀缺,一屆有三四個學生就很難得了。那一屆學生最多,有八個,被譽為最枝繁葉茂的一屆。
光溪年紀最小,平時很受老師和同學的照顧。
暑假前的最後一次任務中,八個學生死了七個,隻有光溪平安無事。
他並非靠實力強大活了下來,他是因為嘴饞活了下來。
他在途中偷跑去買冰淇淋,遇到了迷路的老人,由於幫對方尋找家人花了不少時間,陰差陽錯避開了那些特級咒靈。
原本隻是一個簡單的任務,以此提升團體合作能力,大家都沒太當回事,甚至在出發前,還嘻嘻哈哈地訂好了假期去衝繩遊玩的船票。
少年光溪抱著一堆冰淇淋返回和大家分享時,看到的卻是同伴們支離破碎的屍體。
班主任為了保護他們,也犧牲了。
那次任務過於慘烈,與預想的完全不同。
我想光溪也一定無數次問過自己,為什麼活下來的是他?
為什麼隻有他一個人還活著?
“從那天開始,光溪沒再吃過冰淇淋。”空蟬停頓了一下,糾正道,“不,應該說他一輩子沒再吃過甜食。”
我默然。
光溪的一輩子不是很長,但也有好幾十年。
大難不死的人,要麼帶著對逝者的懷念活著,要麼忘掉這段悲傷的記憶。
但光溪不屬於前者,也不屬於後者。
他在無儘糾結的思念中,產生了一個夢幻的邪念。
——他要讓逝者複活。
“死掉的人怎麼可能複活?”我驚呆了,“他們應該早就變成白骨了吧。”
“的確是不可能。”五條悟說,“但你爸爸是個瘋子,剛好有組織找上了他。”
光溪所謂的複活,其實並非複活逝者,而是複活術式——這聽上去同樣令人匪夷所思。
術式是咒術師與生俱來的東西,是一種天賦。我沒有術式,所以我是個普通人。
光溪的想法很簡單,把死去的咒術師身體裡的術式抽取出來,再移植到普通人體內,讓術式保存下來。
“啊這,真的可以移植嗎?”我聽得竟有些心動,“能不能也給我移植一個——”
“彆開玩笑了!”剛才還語氣溫柔的空蟬厲聲斥責道,“你以為是像移植皮膚那麼簡單嗎?!”
我:“……對不起!”
“不要這麼凶,你嚇到小鈴了。”五條悟彈了彈茶杯,杯口發出一聲清脆的叮咚聲,“皺紋也會長出來的。”
皺紋永遠是女人的大敵,空蟬立刻恢複了平靜。
“隻有百分之一的概率……”她說。
“一百個裡麵成功一個?”
“不是成功,是存活的概率。被移植的普通人,隻有百分之一的概率能活下來。”
活下來,卻又不一定是移植成功。
“抱歉,打斷一下,那個術式抽出來是什麼樣子的?和人類的皮肉、毛囊一樣有實體嗎?”我實在是很好奇,“還說像精神、意誌那樣看不到的虛擬物質?”
“不知道,沒人見過。這和光溪本人的術式有關,隻有他和他加入的組織知道。”空蟬低下眼眸,吹了吹杯中的清茶,“我猜他們的目標是為了擴大術師的數量。一方麵是因為現存的術師人數太少了,另一方麵是想保留已故術師的術式。光溪始終對高一發生的事耿耿於懷,說不定他是想重現那次的戰鬥場景。”
“那些被實驗的普通人是自願的嗎?”
“如果都是自願,他怎麼會淪為詛咒師呢?”
“啊,那、那即使成功,對方不配合怎麼辦?說不定會反過來對付他們誒。”我的問題越問越多,但五條空蟬還是很耐心地回答了。
“洗腦,人為控製。”
我徹底明白了。
光溪把普通人當成工具使用。他隻要普通人的身體,去保存他同伴的術式,至於人家願不願意,怕不怕死,他一律不管。
說來諷刺,他生下的女兒,卻也是一個普通人。
“光溪不屬於實戰派,因為懶惰導致體術也很廢,但他性格狡猾,幾次被阿悟的父親抓到,都以打感情牌的方式逃掉了。”空蟬說到此處,歎了口氣,“他年紀最小,又會撒嬌,誰都讓著他,他一哭鼻子,就讓人下不去手。”
……竟然是以哭鼻子的方式逃掉的。
好丟人。
我捂住了胸口,忍住噴血的衝動。
“五條阿姨,您有我父親的照片嗎?能讓我看看嗎?”
空蟬沉默地看著我。
那目光直勾勾的,看得我心裡發怵。
“……已經燒掉了。”
“噢。”
光溪是個十惡不赦之人,媽媽不留他的任何照片,空蟬也把他的照片都燒掉了。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雖然已經知道了答案,但還是想再問一遍,“他,不在了吧。”
空蟬點頭。
“很早就過世了。你彆難過,他並不值得。”
“我明白,放心,我不難過。”
見都沒見過,自然不會有太大的情緒波動,知道他是個壞人有點失望,但也沒有產生強烈的恨意。
假如可以見上一麵,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問他。
——你的女兒也是普通人,你敢用她做移植實驗嗎?
當然了,我不會告訴他,我是他的女兒。
我隻想把這當成一個故事。
……
在五條家飽飽地吃過午餐,我提出了告辭。今天是大晦日,媽媽還在家裡等我。
臨走時還拿了五條家一大堆禮物、豐厚的年玉,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阿悟,麻煩你送鈴溪溪回去。”空蟬說。
“OK,小鈴,我們走吧,小鈴,喂——”
五條悟叫了我好幾聲,我都沒有答應。
在走到院中時,我的注意力全被那棵晚櫻樹上的塗鴉吸引了。
樹乾上,紅色的顏料畫著兩個踢球的小人。
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的手筆。
我摸了摸樹乾,很粗糙,刮得手心都有輕微的刺痛。
這棵樹很老了。
我仰起臉看向冬日的天空。
雪後放晴,細膩的陽光透過樹枝上的積雪上、樹枝的縫隙,照在我的臉上,十分舒服。
微風吹過,涼絲絲的雪水滴落在我的臉上,而後順著往下滑落。
“……已經這麼多年了啊。”
我回過頭,看向身後個子高挑的銀發青年,“小悟長高了。”
回答我的,是一聲很輕的嗤笑。
“哦呀,你可算想起我了。”
*
記憶是在踏進這裡的時候,慢慢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