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八卦,過足牌癮,在貴夫人們恭敬的躬身相送中,樂安迤迤然出了宋國公府。
此時正是申時末。
將要日暮,卻還未日暮,金烏仍然光芒耀眼,但距中天已遠,距西山已近。
“時候不早了,楊叔你趕車快些,彆誤了公主用晚膳!”樂安身邊四個常用的貼身侍女,今日跟樂安出門的叫春石,年紀小,性子急,做事風風火火,一出了宋國公府門,便如此吩咐趕車的車夫道。
“哎!”楊叔爽朗地答應一聲。
卻被樂安攔下了。
“急什麼,時候還早。”
她抬頭,看那即將西墜,但起碼此時,卻仍舊白光燦燦的日頭,“來不及回府用膳,就在外頭吃就是,來前我囑咐了冬梅姑姑,叫膳房不要提前做我的飯。”
然後便素手一指,指向了城中最熱鬨坊市所在的方向。
“去東市吧。”
她是公主,自然是她怎麼說怎麼是。
春石脆生生應聲是,隨即殷勤侍奉著,又是取車凳,又是兩手攙扶,小心翼翼地扶著樂安上了馬車。
許是被河安縣主那一聲聲老祖宗叫的。
這場景,莫名叫樂安想起小時候。
很小很小的時候。
那時候,皇帝還是她爺爺,她爹是太子,每次祭太廟,不管大祭小祭,她的太子爹自然是兢兢業業,一次不漏。
樂安作為女孩,雖然連太廟的大門都進不去,隻能在外麵等,但卻每每都被為表誠心的父親揪著,天沒亮,就被侍女從被窩裡撈出來,裹上禮服,塞進馬車。
那時她人小個子小,爬不上馬車,每次上下都要人抱,被抱地多了,便很羨慕那些個子高,不用人抱著攙著的大人。
直到有次,和一個老宗親的馬車停在了一起。
她趴在馬車裡,看到隔壁馬車的下人,如侍女小心翼翼抱著她一樣,小心翼翼攙著那白發蒼蒼的老宗親下車。
祭完祖,回程時,偷溜下車玩的她,又看到那位老宗親顫巍巍地從太廟裡走出來,走到馬車前。
下人忙馬車旁放了車凳,凳上還裹了棉布防滑,又小心翼翼地攙著,待那老宗親緩緩邁上一隻腳,再緩緩邁上另一隻腳,然後重複動作,將雙腳從車凳挪到車駕上。
整個過程,動作,比她被抱上馬車慢得多,那些伺候的下人,也比抱她的侍女更小心翼翼。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麼下來了,叫太子看見,不得剝了奴婢的皮!”
侍女終於發現她的偷溜,一把將她拎起,再抱上車。
車輪轆轆向前時,小小的樂安趴在馬車邊上,掀開車簾往外看,看到那位老宗親還未隱入馬車的白發。
幾個月後,那位老宗親便去世了。
那是樂安第一次意識到,大人和大人也是十分不同的。
太大的大人,便是老人。
而老人,甚至可能比她那樣的小孩子都更柔弱無力。
小孩子就像初生的太陽,蒼白弱小,但每過一刻,都更亮更耀眼。
而老人,則像日暮時的太陽,哪怕看著還高大耀眼,但每過一刻,都距離黯淡消失,更近一分。
就像一座高高的山,小孩子在向上爬,山頂的是正當盛年的大人,而老人,則是已經過了山頂,正在一步一步向下走。
老人與幼童擦肩而過,奔向的是完全相反,卻又相同的終點。
因為小孩子也終將會成為大人,而大人也終將成為老人。
“公主?公主?”
柳鶯般活潑歡快的聲音,驟然打斷了樂安的思緒。
她迷蒙睜眼,一張年輕生動的臉近在咫尺。
是侍女春石。
樂安收回思緒,嫌棄地把侍女快湊到自己臉上的臉盤子推開。
“去去去,湊這麼近做什麼!”
春石嘿嘿笑,“公主走神了嘛,不湊近點喊,怕您聽不見。”
不至於不至於。
她又沒七老八十,哪裡就至於聽不見呢。
可她也知道,春石這話當然不是她想的這個意思,純粹年輕人口無遮攔,順口一說。
就像她拎車凳,扶樂安上馬車,也並非因為覺得樂安年紀大,需要人攙扶,而隻是因為這幾年天下承平久了,女眷越來越被嬌養,十幾二十幾歲的小姐夫人們,出門上馬上車往往都要人攙扶,春石有樣學樣,便也跟著做。
樂安雖然從不覺得那些小姐夫人弱到需要被攙扶,也不覺得自己老到需要被攙扶。
但她對侍女一向縱容,些許小事更是常常不在意,因此便也從未阻止過春石這麼做。
因此春石便也從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不妥。
她才不到二十歲,體會不到四十一歲的女人的心思,是很自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