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散儘,滿地狼藉。
負責打掃收拾的宮人們在一旁等待了很久,可卻遲遲沒能上前,因為那滿是狼藉的條案杯盤之中,還有一個人在自斟自飲。
領頭的宮人撓撓頭,看著那人簡直將酒當水一般,臉色紅地不正常,也沒一點停下的跡象,可偏偏身子還坐地筆直,他身後也沒跟個小廝隨從什麼的,就他一人,所以也無人勸阻。
而他當然更沒膽子勸阻。
開玩笑,那可是這幾年最受陛下寵信的盧相啊。
宮人歎了歎氣,心想隻能繼續在冷風裡挨凍等候了,也不知今晚幾更能睡。
正這麼想著,耳邊響起了腳步聲。
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還有布料織物曳地聲的腳步聲。
宮人急忙抬頭望去,就見不遠處走來兩個人影,兩個一高一矮,一男一女,手牽著手,肩並著肩,親密依偎著的人影。
他們先是走在花樹下的陰影之中,隨後,隨著那不緊不慢的步履,漸漸走至燈燭明亮處,露出麵孔來。
樂安公主和駙馬!
宮人立刻認出兩人,急忙上前行禮。
樂安公主擺擺手,笑眯眯地讓他和身後的宮人們都先退下。
宮人們自然聽命,領頭的忙帶著人向一邊走。
隻是想著這兩位一來,也不知要耽擱到什麼時候,而他們這些打掃之人,又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希望樂安公主沒什麼大事兒,說兩句就走。
興許就是臨走了跟盧相打聲招呼?
宮人心裡想著,便在快要看不見那幾人時,又回頭望了一眼。
這一眼,便愣在了原地,瞪大了眼,張大了嘴。
在他震驚的瞳孔中,正倒映著這樣一幕:
那位他以為是去跟盧相打招呼告辭的樂安公主,正居高臨下地站在盧相端坐的條案前,手裡拿著一隻酒壺——便是盧相方才一直在自斟自飲,盛量頗大的酒壺——壺口向下,嘩啦啦傾倒著酒液,自然,是衝著盧相的頭頂倒!
“李公公?”突然發現帶頭太監不見了的小太監疑惑地回頭叫了一聲。
李公公“嗖”地跑回來,並風馳電掣般將小太監的頭重新扭回去。
“李——”小太監被他驚乍地話都說不出來。
“閉嘴,快走!”李公公提溜著小太監的領子就往前跑。
他可什麼都沒看見啊!
*
滴答。
是液體滴在地上的聲音。
寒冬臘月,室外滴水成冰,而舉辦宮宴的禦花園雖不至於此,甚至會讓人覺得火熱溫暖,但那是人潮盛時,此時人都散了,連燭火都滅了許多,於是夜風早在林苑間呼嘯嗚咽著穿行,刮在人臉上冰涼刺骨,若再加上一滿壺早已冷掉的酒兜頭澆下——
盧玄慎已經混沌的大腦被那刺骨的涼意一激,冷風吹來,仿佛全身都在冰水中浸泡,原本微眯的眼睛便下意識地張開。
然後便看到了眼前的人。
麵如紅霞,豔若桃李,拿著那隻已經傾倒一空的酒壺,盛怒的眸子怒視著他,仿佛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嘴裡還在說什麼——
“我知道是你乾的。”
“你這個混賬、爛人、白眼狼……”
“我知道你無恥,但沒想到你居然這麼無恥,這種下三濫的招數都使出來了。”
“嗯?怎麼沒一點反應?喝酒喝傻了?”
……
他看著她,被酒精腐蝕的腦子已經無法思考任何問題,她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從他耳朵裡穿過,但沒有一個字留在他腦海中,他隻看得見她盛怒卻鮮活的臉,緊盯著他的眼眸,還有那寒冷夜風中冰掛墜地般清脆而又冷冽的聲音。
所以他不自覺地笑了,愉快地、滿足地,恍如做夢一般的。
不,就是做夢吧。
不然怎麼會離他這麼近,不然怎麼會眼裡隻看著他。
隻有夢裡才會這樣啊。
他的笑容愈發明顯,慣常緊抿嚴肅的嘴角放鬆開來,慣常緊皺的斷眉也舒緩下來,慣常板起的整張臉,也愈發地喜悅、柔和下來。
甚至想伸出手,摸一摸她飄揚的衣角、腰間的環佩,甚至那張神采奕奕的臉。
不過——這是不可以的。
即便是在夢中,也不能那般放肆。
這樣就好。
這樣看著就好。
這樣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好。
“……真的喝傻了?”
她微微睜大了眼,俯下身,仔細看他,於是,兩人離得便更近了,近到他能感受到她說話時溫熱的吐息吹拂到他臉上,近到他能看清她臉上極細微的絨毛,近到能在她眼眸中,看到清清楚楚的他的倒影。
……真的是夢嗎?
夢能夠這樣清楚、這樣親近,這樣切合他心底最恬不知恥的想象嗎?
他陡然睜大了眼,呼吸急促,一直規矩不敢動的手,終於抬起,想要撫摸眼前的麵龐。
然而——
“你說,”忽然,她扭頭看向旁邊,笑盈盈地問著旁邊的人,“趁現在揍他一頓的話,他明天會不會記得?”
他抬起的手空空地落在空氣中,什麼也沒有觸碰到,他愣了片刻,然後目光隨著她的目光移動,於是才終於看到了,她身旁,那如繁星如朗月的少年。
“試試?”少年似乎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緊接著便又將目光纏在她身上,映著燭火的眼眸帶著笑看著她,一邊還挽起了袖子,舉起拳頭,做勢朝他這邊揮了揮。
“嗯……”
她沉吟了片刻,一副十分想要試試又猶豫糾結的模樣,最終,她又看向他。
“算了!”
她說道,目光凝視著他,那目光……
那目光讓他覺得很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
“這個人,打破腦袋也沒用的,絲毫不會悔改,若是改了,他也就不是他了,這點,我早就知道的。”她歎氣,微笑,搖了搖頭,笑容裡有股釋然和無奈,然後,她便再不看他,而是微笑著,看向她身邊的少年,握住他的手。
“某種程度而言,我還要感謝他。”
“感謝他,讓我下定了決心。”
少年眼瞳微微睜大,“嗯?”
她湊近少年耳邊,輕聲低語了一句什麼。
少年的眼睛睜地更大。
她的笑容變得有些澀然。
“我知道這不容易,你——願意嗎?”
少年深吸一口氣,然後,反手回握緊她的手,眉眼都笑彎地看著她:
“我願意。”
……
他的腦子似乎清醒了一些。
她和那少年的對話,他聽在耳裡,雖然還有些不能理解其中意思,隻能抓住個彆字眼,隻能看清他們緊握的手,和彼此對望的臉。
多好啊,多恩愛的夫妻啊。
他混混沌沌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