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客氣,儘責,偶爾卻也會露出厭惡。
江以明看的出,卻不懂。
為什麼成人的情緒那麼複雜,可以同時表現出那麼多種交織在一起的矛盾感。
他在江家落戶,唯一的玩伴就是大他一點的江一汀。
可他身體弱,天冷天熱都戴著帽子。除了坐在沙發上和他說說話,很難再玩出彆的花樣兒。
江以明覺得自己是喜歡江一汀的。
因為江一汀說的話都很好聽。
江一汀會在他放學後問他:“學校好玩嗎?”
他還沒習慣貴族學校,沒習慣裡麵的人和街頭是不同的。他搖搖頭:“不好玩。”
“為什麼啊?”江一汀問。
“……”
“你怎麼不說話?是學校裡有人欺負你了嗎?我告訴爸,叫爸去教訓他們。”
江以明抿了下唇:“沒有。”
“真的?”江一汀半信半疑,最後拍拍他的肩,“放心啦,你這麼好,肯定會有很多朋友的。哥哥信你。”
江一汀真的很厲害。
他會讓所有人都喜歡他。
有段時間,江以明總是刻意模仿他。學他一樣,說話斯斯文文,對著誰都態度柔和。
以前在外,孤兒寡母被人欺。
他略知街頭法則,打耳釘,扮凶狠,用渾身壓不住的痞氣來佯裝成獅子。
而到了江家,他開始想與江一汀站在一起的時候,多一點相像。
這樣所有人都會更喜歡他一點。
值得高興的是,江誠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確實變多了。
他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是嗎。
江以明一直這麼認為。
直到某天江一汀消失了。他沒等到江一汀出現,卻等到了自己被送進醫院。
他被困在一個小病房裡,每天會有人來給他送飯,打針。
這樣的日子過了將近一周,小病房換成了手術室。
他接連兩天躺在手術台上,雙手被兩根又細又長的管子相連,接上機器。血液在他眼前循環流動。
有人叫他不要動。
他就一動不動挺著,幾個小時又幾個小時。
在經曆過渾渾噩噩之後,他回神,眼睛看到的還是醫院雪白的天花板。手上的管子不見了。
他摸了摸全身,胳膊,腿,都在。
或許是因為對未知的害怕,他覺得被針紮過的地方在鈍鈍的痛。靜躺著感受,那點痛就立即擴散到全身,連腦仁都暈暈乎乎。
忽然就想起被推進去之前,江誠趴在病床邊對他說的話:“以明,你是好孩子。所以你要救救你大哥。放心,不會疼的。”
那會兒他茫然地問:“我要把什麼給大哥?”
江誠說:“沒什麼,你隻要睡一覺就行了。”
他確實感覺像是睡了一覺,醒來病房空空蕩蕩的。
在他睜眼的一大段時間,一直沒人出現。
他看到床邊有個按鍵,摸過去按了一下。很快,護士跑進來,看到他醒了,問:“怎麼樣?有沒有不舒服?”
江以明沒說話。
護士連問了好幾個問題,他隻搖頭都不回答。
最後她轉身出去,再回來時身後似乎跟著醫生和陳夢然。
他們就在門外停下,好像在討論江一汀的事。
隔著門板,江以明聽到陳夢然殷切地問:“夠嗎?還需要嗎?我家這個孩子身體很健康,多取點也沒關係。”
男醫生說:“夠了。不管看不看江董的麵子,我們都會儘力。”
江以明又覺得,他們討論的好像不止江一汀,還包括他。
他就是陳夢然口中那個身體很好,取之不儘的孩子嗎?這是她第一次稱他為孩子。
有些搞笑。
江以明睜眼看著天花板,突然就笑了。
後來他慢慢懂了。
能被承認進江家,是因為他的存在等於給了江一汀多一次活下去的機會。江一汀得了病,他聽傭人說是叫白血病。隻有隨時隨地準備好作大哥的預備役骨髓庫,他才有資格在江家享福。
難怪他們看他的眼神這麼複雜。
那種眼神絕不是喜歡。
或許是一點點期望,憐憫,感激,再攪和上厭惡,愧疚,疏離所織成的大網。
太複雜了,江以明不想懂。
後來他再次見到江一汀。
他還是那副對誰都好的溫柔樣子。江一汀看起來好多了,同他招招手:“你怎麼都不來找我玩,你不會是在學校交了朋友不要哥哥了吧?”
他之前壓根不知道江一汀在哪休養。
江以明搖頭,說:“沒有。”
“以明,你再過來一點。我跟你講有個有趣的事情。”
“哦。”
江一汀再好一點的時候,江誠回家次數多了,偶爾也會正眼瞧他一眼,叫他過去吃飯。
每當這個時候,陳夢然的臉色都會很僵。
好像當他失去價值之後,就是個棄之如敝履的垃圾,廢物。江以明站在原地沒過去。
次數多了,江誠就不叫了。
他們一家三口坐在吊燈底下的樣子其樂融融,像個不被外人打擾的小世界。
他們都開心了嗎,滿意了嗎。
那我呢。
江以明問自己。
許久,他垂下手:隨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