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意很小的時候,是在一場饑荒裡被師父抱回鵲山的。
事實上, 師父看中的是她阿弟, 畢竟世道如此, 醫術傳承,總是男孩更善。
但是爹娘哭著喊著下跪磕頭, 希望能把阿弟換成她。
那個時候, 她望著他們淒哀的神情和期盼的目光,覺得有些難受。
臨走之前, 看見他們黝黑的臉上全是不舍與果斷, 又覺得更加難受。
那是程知意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拋棄。
師父說, 知意,不要怪你爹娘,他們也是沒法子。
沒法子。
是多麼不得已又為難的三個字。
就像那天晚上,林景見看著她,眼眸裡盛滿溫柔的哀愁, 他歎息著說,
“知意, 對不住, 我也是沒法子。等我大仇得報, 要殺要剮,我毫無怨言。”
......
她曾經, 是真的很真摯地愛過這個男人。
那些歡喜, 期盼, 哀愁,與怨恨,沉沉地壓在心底,好像隨時都在逼迫著她要做什麼。
直到她見著了林知意。
就像對方說的,她們擁有同樣的名,同樣的年紀,也擁有同樣的命。
求而不得,是這個世間,最無奈又最痛苦的事情。
痛苦到知道自己得不到的那一刻,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就是毀掉他。
但是那滿地的鮮血和瓷片突然驚醒了她。
那一瞬林知意坐在地上,癡癡望著霍星朝背影的眼神,讓她第一次覺得恐懼。
她突然在想,自己有一天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求而不得,好像上了罌粟的癮,無法戒斷,隻能越陷越深。
最後萬劫不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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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獨酌,程姑娘倒是好雅興。”
月光下,男人俊美的臉龐明暗分明,他換了一身墨藍色的衣袍,依舊是寬袖,懶洋洋地倚著身後的桃樹。
唇角還噙著笑,手裡提把酒壺,姿態風流,灑脫又不羈。
程知意靜靜地看了他一眼,而後垂眸,指尖摩挲著酒杯,語氣沒有絲毫起伏,
“比不得霍教主。”
霍星朝挑挑眉,沒有說什麼。
春寒料峭,桃枝卻越發灼然。
許是喝多了酒,又或是此情此景,讓人心底的所有感觸都壓抑不住。
少女淡淡突然彎了彎唇,問他,
“霍教主,其實你早知道,林景見與你有怨吧。”
她作為一個旁觀者,很多事情看得明白。
一樁樁一件件,不難發現,林景見自以為是的所有計謀和算盤,其實在人家麵前都無所遁形。
程知意在一旁望著,都覺得他更像是一個跳梁小醜。
她想,也許林景見自己未必沒有察覺到什麼,但出於內心的偏執,隻能一直這樣自欺欺人地強撐著。
當然,最奇怪的還是霍星朝這個人。
明明看破,卻不點破。說話做事,都讓人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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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星朝倚著桃樹,夜風吹來時,幾片緋紅輕輕落在他的發間和衣袍上,越發顯得他眉目昳麗,姿態撩人。
“知道啊。”
男人勾了勾唇,語氣隨意,“但是我的仇家太多,少了他,也會有彆人替上來,又有什麼分彆。”
程知意沉默了一會兒。
“霍教主真是膽識過人。”
畢竟話雖是這麼說,但像他這麼心寬,把仇人直接放在身邊的,世間也少有。
畢竟刀劍無言,毒藥萬千,一個人若誠心想要你的命,有時候是防不住的。
“你放心,我死不了。”
男人垂眸,唇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到今天為止,接近我又想要我性命的人,不下百數,不過我命硬,不論怎樣折騰,都死不了。”
.......
他這幾句話真是怪。
好像還巴不得自己早點死了。
少女握著酒杯,額間細碎的胎毛被風吹的揚了起來,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吐出一句話,
“命是自己的,誰都不知道有沒有來生,人活一世,還是要珍惜。”
不論是他還是林知意,好像都不怎麼珍惜自己。
她是經曆過饑荒的人,見過災年間麵黃肌瘦想活卻活不了的萬千百姓,對於他們這種想法,她從來都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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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星朝抬眸,視線落在東方的星空,漫不經心,
“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