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一過,林簡步入高二下學期,進入全麵複習階段。
明年即將高考,站在人生的分水嶺麵前,就連散漫如許央這樣什麼都不在乎的人,也開始儘量保證出勤上課了。
更不要提林簡這種始終沒有鬆懈過的。
課間,許央舉著發下來的周測卷,哀嚎道:“吾輩苦數學久矣啊!”話鋒一轉,又衝林簡問道,“林神,我真的很想采訪您一下,作為曾經的奧數國賽種子選手,我們這種成績在您眼裡屬於哪個水平啊?”
林簡並沒有身為彆人眼中“學神”的自覺,神色自如地折好那張150的滿分卷,說:“正常發揮吧。”
“……”許央皺著眉頭不得其解,總覺得自己被羞辱了,但又找不到證據。
上午第五節課結束,鈴聲響起,班裡的同學各個麵帶菜色地衝向食堂,許央低聲問林簡:“一起去我那裡?”
許央這一年多的兼職模特做得風生水起,大有成為新一代網紅的趨勢,於是在這個學期告彆了之前租住的老破小,換了新的房子。
林簡皺眉看著手機上新收到的信息,想了想說:“不了,改天再去給你暖房,我出去一趟。”
“行吧。”許央並不勉強,“我新租的這個房子環境什麼的哪哪都不錯,但就是遠了點,中午時間短,折騰一趟確實有點趕……哎,乾脆以後我改邪歸正和大家一起吃食堂得了。”
“哎——這就對了!”前排的高崇凡剛好聽到這一句,轉過身來對許央說,“吃食堂有什麼不好,起碼很方便嘛,走走走,心動不如行動,兄弟帶你一起去領略一下正道的光!”
其餘人向著食堂開拔,林簡等他們走了以後,才不疾不徐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穿好外套,出了校門。
三月底的初春,北方時節依舊乾冷,林簡人高腿長,快步走到學校旁邊的那家西餐廳。
站在門口的服務生殷勤地為他拉開門,林簡走進大廳,一抬眼就看見了靠窗位置坐著的那個人。
溫寧依舊是一頭利落的短發,穿一件黑色針織開司米,搭配同色係的長款半身裙,脖子上係一條酒紅色的方巾,整個人乾練又氣質。
黑色羊絨大衣被搭在她旁邊的椅背上,看見林簡進來,她下意識地站起身,笑著搖搖衝他招了一下手。
林簡沒什麼表情地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前,喊了一句“溫老師”,算是打過招呼。
溫寧的笑容和煦又得體,這種溫和似乎真的隻有在麵對自己欣賞的學生時才會不經意表露出來,她從侍者手中接過菜單,遞到林簡麵前,說:“先點菜,我們邊吃邊聊。”
林簡胃口全無,沉默地接過點菜ipad,隨意給自己叫了一份芝士焗麵,一杯蘇打水,又將菜單遞過去。
溫寧微微皺眉,頗為不讚同地說:“正長個子的時候,大男生怎麼吃得這麼少。”說罷,又幫他加了一份牛扒和一份三文魚沙拉。
林簡未置可否,兩人點完菜,俱都再度
沉默下來。
溫寧端起檸檬水啜飲一口,率先打破不尷不尬的氛圍,主動說:“今年奧數國家隊的選拔結束了,七月份的時候就要去打國際聯賽了。”
林簡看著桌布上的格紋,眼皮都沒抬,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他興致怏怏,但是溫寧似乎並不受挫,接續道:“坦白講,如果當時沒有申請退出的話,國際聯賽的名額應該有你一個的。”
林簡勾了一下唇角,沒有吭聲。
溫寧歎了口氣,緘默許久,還是鼓起了一點勇氣,問:“我今年9月份回英國,在國內還剩半年的空閒時間,我是說如果……”她停頓幾l秒,而後語氣變得有些小心翼翼,“你有考慮過出國留學嗎?以你的天資和成績,哪怕是頂級的世界名校也——”
“沒有。”林簡慢慢掀起眼皮,語氣平直地打斷她,“我不想出國,也不想留學,隻想待在國內,好好上個大學,然後畢業工作。”
溫寧怔住,目光一錯不錯地落在林簡臉上,似乎要將眼前少年清冷眉目下的一切心思都洞察秋毫,半晌,她略帶局促地輕聲開口:“不應該這樣的……你要對自己有更高的追求,更遠的目標,而不是囿於眼下這方狹小天地裡,像……”
“像什麼?”林簡忽然問。
溫寧自知失言,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卻皺了下眉,沒有回答。
但是林簡卻不想就此放過她,也因她那些不定期的“關心”而覺得煩亂糾纏,直截了當地說:“你是想說,不應該像林江河一樣,還是說不應該像我那個爸一樣?”
溫寧握著水杯的胳膊狠狠抖了一下,無端的寒意霎時從腳底蔓延全身,她猝然抬眼,眸光閃爍不定,怔怔看著林簡半晌,嘴唇翁和許久,終於擠出一點喑啞的聲音:“……你都知道了。”
“是啊。”林簡回答得輕慢,“從上學期你第一次找我,我就知道你是誰了。”
即便林簡真的如她說的那樣天資聰穎,是不可多得的競賽選手,但是全國各地每年因為種種原因退賽的學生大有人在,實在不必要勞煩國家隊特聘的統籌老師來親自與他麵談。
再加上見麵時溫寧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執意要林簡聯係方式方式的舉動,以及後續這麼長時間不定時的關心與問候,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一個明白得不能再真切的事實。
這是他的生母。
況且,有件事,林簡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他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眼前這人的照片。
和林江河的一張合照,背景應該是老家的山腳下,照片上的女人非常年輕,看樣子不過二十歲,紮著一個很長的麻花辮,雖然穿著土氣豔紅的棉襖,但眼中的淡漠和犀利卻與此時的溫寧如出一轍。
那是林江河與這個人唯一的一張合照,拍攝於林簡還未出生之時,而林江河下葬那天,那張照片也隨他埋於黃土深處。
隻不過,林簡記得曾經林江河曾隨口說過一句,他的生母姓白,而並非此刻眼前的溫女士。
即便已經到了此時尖銳至極的情形,溫寧依舊能維持著表麵的體麵,隻是顫抖的手和發紅的眼眶毫無憐憫地出賣了她此時的心境,隔幾l秒,她深深呼吸,輕聲說:“林簡……說實話我沒想到你真的會叫這個名字,這個名字……還是當年我取的。”
“是麼?”林簡微微眯起眼睛,沒什麼意義地笑了一下,“你倒是還給我留了個名字,那我是不是還得說一聲謝謝?”
“林簡……”溫寧的聲音低下去,竭力控製著情緒,艱難開口道,“雖然我知道沒有實際意義,但還是要對你說,對不起。”
“不必了。”林簡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微微傾身,淡漠道,“我隻是有一件事比較好奇,都這麼多年了,你又回來找我乾什麼呢?”
溫寧搖搖頭,聲音中已經帶了不明顯的哭腔:“不是才想找你,這麼多年,我一直很牽掛你……我自問沒有對不起你爸爸,沒有對不起林家……但唯一有愧的,就是對你。”
坎坷多舛的命運自不必多說,溫寧與林江河鄰村,當年溫寧剛剛高中畢業,突逢家中變故,家道中落父母早亡,隻給她留下一身還不完的外債,生活的苦厄狠狠砸下來,原本再筆直的脊梁也要彎上一彎。
十九歲那年,就當她為了還債已經走投無路時,竟然有人上門說親,她從同村大嬸的口中得知林江河為人老實忠厚,雖然家裡也是四壁斑駁,但卻承諾幫她還清外債,她一夜思忖,第二天便回複中間人,點頭答應了。
沒有儀式,沒有結婚證,甚至沒有像樣地在村口擺上一桌,十九歲的溫寧自己裹了一個包袱,裡麵裝著三兩件換洗的衣服,和一大摞書,徒步背著走到了鄰村的林家。
麵對眼前大她七八歲的男人,她平白直敘地說,我和你沒有感情,也不會長久地和你生活下去,但是眼下你幫我還債,我不能欠你這個人情,所以等價交換,你有什麼條件都可以提。
寡言的男人在昏黃的電燈下抽完了半包煙,腳尖碾滅最後一個猩紅的煙頭,說,那就給我留個後,生個孩子,往後是走是留,我不攔你。
一拍即定。
她在林家住了下來,對於林江月一家的白眼和苛責充耳不聞,毫不理會,猶如一塊頑石般堅硬,白天林江河去工地做工,她便沉默地料理好家中一切,灑掃洗衣做飯,晚上身邊的男人饜足後沉沉睡去,她再爬起來借著昏暗的電燈捧起課本,繼續複習。
她生性驕傲要強,決不允許自己被這四角天地永遠桎梏。
很快,她發現自己懷孕,但事事照舊。次年夏天,她挺著不甚明顯的孕肚,以社會類人員的身份重新參加高考,同年八月,林簡出生,她收到了來自遠方陌生城市的錄取通知書。
林江河自知她是一定會走的,隻是沒想到這個瘦弱倔強的女人能有這樣一副硬骨頭,會在月子都沒有坐完的時候就選擇離開。
她走之前,林江河罕見地提出說,你有文化,給孩子留個名字吧。
她站在炕沿邊上,看著沉睡中的嬰兒
,沉默許久後,說,叫林簡吧。
簡——竹碟也,願他四季青翠,可傲雪淩霜。
簡——抉擇也,願他不臨絕境,能隨心而行。
回憶太過漫長痛楚,溫寧在過往煙塵中回溯一遭,原本端得平穩的姿態已有潰不成軍之勢:“後來,我順利讀了大學,讀數學和英語雙學位,又在臨近畢業的一次國際聯誼會上,認識了我現在的丈夫……他是英國一所名校的數學教授,那次聯誼他是帶隊老師之一。”
林簡始終沉默地聽著她敘述過往,此時才偏過頭,沉而緩地吐出一口濁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