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2 / 2)

茶是上等的金駿眉,茶湯甜香濃鬱,入口甜醇甘爽,林簡性子清冷,確實不喜歡這樣的社交場合,但此時也被一盞茗香撫平了心中隱約的不耐。

都是生意場名利圈中的資深老手,幾句開場寒暄後,氣氛漸漸熱絡起來,從政治經濟再到八卦娛樂,場麵上的人永遠不會因為缺少談資而冷了場麵。

林簡身在其中,並不主動參與他們的閒談,但若是有人向他提及項目設計方麵的話由,他也會自然而然地接下幾句,疏離卻也平靜,並不將拒人千裡寫在臉上。

這也是小時候沈恪教過他的。

那時林簡剛剛升入初中,沈恪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他在學校獨來獨往已成習慣,有一天無意提起時,林簡也就承認了。

“自己一個人比較清靜。”

沈恪倒是沒否定他這個看法,畢竟在他那裡,所有的認知都有緣由和道理,隻是輕笑著提醒他:“喜歡清靜沒問題,與人相交保留距離也可以,但是過度冷漠就不可取。”

彼時,他的話對於林簡而言就如同圭臬一般,於是小小少年追問一句:“那臨界點在哪裡?”

沈恪笑著從他發頂揉了一下,說:“保持基本的禮貌吧,等你長大以後就會發現,在某些時候,適度的距離和得體的禮貌,都成為你保護自己的武器。”

於是林簡若有所思地靜了靜,然後點點頭,說記住了。

一直記了這麼多年。

等待的空隙裡,張總的電話忽然響起,而就在他看了一眼屏幕之後,先是“哎呦”一聲,隨即條件反射般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捧著電話快步走到一邊,找了個清靜的地方才接聽。

“徐助理,您好您好!”

沈恪目前一助在電話那邊問:“張總,您這邊報上來的那個城市公園項目的正式合同,總部已經收到了,剛才沈董和幾位執行副總已經分彆簽批,目前合同組卷歸檔,您那邊可以按部就班的來了。”

“好的好的!”張總忙不迭感謝道,“這樣的事還要麻煩您特意打電話來通知一

聲,真是辛苦辛苦!”

“應該的,是您太客氣了。”徐特助職場風範一流,“況且沈董對這個項目也比較關注,如果今後工程上出現什麼問題或是麻煩,您可以隨時和總部這邊聯係。”

“太感謝了!”張總喜不自勝,“請您轉告彙報沈董,這個項目騰晟全力做得儘善儘美,等項目完工後,這座城市公園一定會成為沈氏在這裡的地標建築!”

“好的。”徐特助微笑道,“不過,沈董的是意思是,項目畢竟是市政工程,所以在推進過程中還是要謹慎一些,無論是和政府那邊還是和設計方、承建方,要維持良好的合作關係,但是也無需過於密切,尤其是政府方麵……您明白嗎?”

“……哦。”張總恍然靜了片刻,正色道,“我懂了,請沈董放心,我有分寸……正好,今晚騰晟作為資方宴請其他合作方,算是慶功宴,等今晚的酒局一結束,以後便在友好溝通的基礎上,公事公辦,絕不逾越。”

“您宴請……合作方?”不知為何,聽到這句的時候,向來四平八穩的徐特助聲調中罕見地帶了一絲遲疑,而後對他說,“……稍等。”

電話這邊,張總聽見徐特助像是將手機拿遠了一點,而後低聲與旁邊的人說了幾句什麼,但那邊的話筒被捂住,對方的聲音模糊又不真切,以至於他無法聽得完全。

片刻後,徐特助在電話中問:“張總,今晚赴宴的都是哪幾位?”

張總心說莫不是總部對這個項目真的是關注非常,要不然怎麼連這樣的小細節都要親自過問了?但既然上麵問了,他也隻能如實回答,說過幾個名字後,仍提心吊膽地問:“這幾位都是在競標會上見過的,不過……沈董應該沒有印象了吧?”

“……”電話那邊靜了幾秒,徐特助又低聲和旁邊的人說了幾句後,才問,“地址。”

“……啊?”張總一時撞在了豬上,懵了。

“請問今晚設宴的地點選在哪裡了?”徐特助波瀾不驚地問。

“就,就市郊這座花廊莊園。”張總如實回答道,“莊園後麵帶一個高爾夫球場的那座。”

“好的。”徐特助得到答案,又簡單交待兩句後,便結束了通話。

張總望著已經熄滅的手機屏幕,依舊是一臉懵圈的往中廳走,走著走著,才後知後覺地納悶起來——

好的?好的是什麼意思啊?

另一邊的中廳裡,就在張總接到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時,僅剩的最後一位客人終於姍姍來遲。

幾句寒暄過後,眾人便簇擁著向已經上過幾道涼菜的餐廳行去。

隨著人齊落座,這場酒宴才算正式開始。

據說是因為市住建的這位負責人是湘城人,所以今晚吃得是地道的官府湘菜。組庵魚翅、剁椒魚頭、吉首酸肉、九嶷山兔、安東雞……一整桌的油重色濃、鮮辣醇香。饒是林簡這種還算能吃辣的北方人,幾道菜夾過去後,也覺得口齒生麻。

但這樣火辣的菜係無疑是非常下酒的,遑論今晚的

餐桌上並無女性,一群男人端杯的架勢便更多了幾分肆無忌憚的豪邁。

林簡並不主動舉杯,但若是方景維帶隊敬酒,或是彆人敬到設計方這裡的時候,他也不推拒,大大方方的端起白酒杯,隨著旁人一起仰頸飲儘。

但喝到半場的時候,林簡便有心地不再跟著舉杯。

上半場酒桌上沒還有完全熱起來,在座的每位手邊還都放著一個分酒器,走得還是各自認領杯中酒的套路。

而等到兩個小時過後,下半場來臨,此時局麵已經打得火熱,原本的八錢酒杯被換下去,取而代之的就成了三兩杯,而且酒桌上的風格路數也完全奔著不受控那個方向越跑越偏。

男人們喝高了之後,一開始敬酒還會找個由頭,例如“林設計師真是青年才俊,來我敬你一杯!”

或者“方總是港城人吧?來咱們一起和港澳同胞走一個!”

再到後來,乾脆連蹩腳的托詞都不找了,直接就“哎今兒這菜夠味兒啊,來來來咱們一起喝一個!”

“我就喜歡這道組庵魚翅,真鮮啊!來咱們遙敬大廚手藝一杯!”

……

林簡已然微醺,但他屬於喝酒不掛臉的那種,此時眉眼麵目依舊清清冷冷,喝多喝少,也隻有他自己清楚。

林簡緩緩靠上椅背,抱臂看著桌上推杯換盞你來我往的鬨騰,頭有些暈,所以話就更少了。

而此時,又喝了幾圈的男人們終於發現了他這條漏網之魚,霎時畫風一轉,好幾個人端著酒杯就朝他晃悠過來。

“小老弟!”承建方的負責人是個四十左右的男人,麵色黝黑身材精壯,一看就是能喝的那一掛,此時竟也大著舌頭一屁股坐在了林簡旁邊的空位上,舉著一滿杯52度的高度酒,對著林簡含糊道,“說真的!第一次見著你們的設計方案時,我他娘的直拍大腿——絕,真叫一個絕!你這才華靈氣……牛逼!來,哥敬你一個!咱們以後合作愉快!”

這樣的說辭,這樣的場麵,林簡無法拒絕,便拉過手邊的酒杯,與他輕輕一碰,淡聲回道:“李總客氣了,合作愉快。”說完抿了一口杯中酒。

“哎!你這可不行啊!”李總見他隻喝一口,不樂意了,“怎麼李哥喝半杯,你就抿一口呢?瞧、瞧不上我是吧?”

“沒有。”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流下去,林簡微微偏頭呼出一口滾燙的酒氣,“確實是我酒量不行,隻能略表誠意,您彆見怪。”

“不行不行!不帶你這麼喝的啊……”李總見不見怪姑且不談,住建部門的王處搭話幫腔道,“那話怎麼說來著——感情厚喝不夠,感情鐵,喝、喝出血!你這一看和李總感情就不到位,這是不給麵子啊!”

酒意上湧,意識突沉,林簡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修長的手指摩挲著透明酒杯,但依舊沒端起來,仍是口吻清淡地說:“王處玩笑了,確實是喝到量了,再喝恐怕要出醜,讓各位見笑了。”

“那不能!見、見笑不可能!”王處見他身姿周正麵色無虞,

下意識認為他隻是找借口推辭,眼見帶了幾分不依不饒的架勢,“是不是小老弟覺得李總麵子不夠大?那這樣——我和李總一起,敬你一杯,這麵子給夠了吧?來來來,咱們哥們兒今天必須得乾一杯!()”

林簡眼底的情緒稍稍冷了下來,偏偏此時坐在他另一側的方景維,竟然將那杯酒往林簡手邊推了推,笑著插話道:各位說得沒錯,這杯酒,我們小林必須得喝,不過二位一起敬他怕是不合適,這樣,我和小林還有齊工一起,作為設計方敬二位一杯怎麼樣——咱們合作愉快,來日方長。?()_[(()”

話音落下,林簡稍稍偏頭看向他,眼底的情緒淡得已經溫度全無。

方景維卻嘴角噙笑,不躲不避地與他對視,輕聲催促一句:“林簡?”

林簡看著他靜了兩秒,而後微微垂下眼睫,嘴角稍稍一揚,劃出一個略帶譏諷的弧度,隨即端起那杯沒有喝完的酒,單手撐了一下桌麵,慢慢起身,舉杯道:“既然這樣,我恭敬不如從命——但是這是最後一杯,這杯喝完,各位恕我先告辭了。”

說完揚手灌下杯中酒。

青年身姿清瘦挺拔,仰頭喝酒時,脖頸與肩背出繃起一道淩厲利落的線條,微閉的眼睫隨著吞咽酒液的動作微微抖動,側臉輪廓在燈影下顯得疏離卻優雅,宛若一幅精雕細琢的工筆畫。

豐神如玉,朗朗翠竹,他如畫中人。

方景維眼底情緒陡然深沉。

灼燙的熱意霎時從心口處漫上來,燒過喉嚨,湧向四肢百骸,林簡放下酒杯,一隻手依舊撐在桌麵上,清亮的眸光掠過眼前幾人,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痕,問:“各位,可以了?”

“啊……可以可以!夠意思啊小老弟!”無論是王處還是李總此時如夢初醒,連連點頭,讚他後生可畏。

這邊喧鬨完了,幾個人又轉桌去敬下一位,林簡撐著桌麵,微微垂下頭,暗自呼出一口滾燙的酒氣來。

下一刻,他冰涼的手腕便被旁邊的人握了一下,林簡全然神經反射般,倏地抽出手來,冷眼看向身邊那位。

細膩微涼的觸感似乎膩在了指尖,方景維若有所思地撚了一下指腹,隨後神色緩和地對他微笑問道:“喝醉了?”

林簡微微眯起眼睛,用毫不掩飾地目光打量他片刻,冷笑了一聲,回道:“還不至於,不過確實要先走一步了。您和齊工自便吧。”說完便要抬腳離席。

沒想到方景維卻抬起胳膊,在他身側擋了一下:“還沒散場,你現在走,不合適。”

林簡壓著心底越燒越旺的那簇火氣,冷聲說:“那就算我失禮了。”

“林簡。”方景維依舊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口吻悠然,“再等一下,陪我去打一圈,到時候我送你回去。”

“……”林簡覺得自己這麼多年從沈恪身邊涵養下來的修養與風度,馬上就要毀於一旦。

“讓開。”他眸光徹底冷了下來。

誰知,方景維竟然站起身來,頗有幾分對峙般全然擋在了他身前

() ,過幾秒,忽然笑著問:“怎麼,我送你……不行嗎?”

饒是林簡喝了這麼多酒,對於外人的情感反饋再如何遲鈍,此時也從這不尋常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其他的意味。

真是……可笑。

“送我回去?”他微微眯起眸子,神色冷然笑意譏諷,“就你?”

“就我。”方景維上一步,朝他再度伸手,而就在指尖將將碰到林簡手腕的前一秒,餐廳的那扇沉厚古樸的雕花木門,忽然從外向兩側推開。

屋內的酒意喧嘩霎時一靜,眾人聞聲望去,而後齊齊抽了一口冷氣。

沈恪站在打開的門扉中間,眸光傲然地逡巡過眾人,最終隔空穿來,落到了林簡身上。

林簡遲緩地眨了眨眼睛,看著此時那個麵沉如水走向自己的人,以為被醉出了幻覺。

“沈……沈董?!”騰晟的張總最先反應過來,磕磕撞撞地跑到沈恪旁邊,驚懼之下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您您您……您怎麼來了?!”

在場所有的人愣了兩秒後,隻見呼啦一下,全部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開玩笑,沈恪站著,沒人敢坐。

“來接個人。”沈恪隨口一答,卻誰也不看,徑直走到林簡麵前。

林簡微微抬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張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此時此刻,他朦朧的醉意全部寫在那雙清亮凝定的眼眸中,但站在沈恪麵前時,人卻是極乖的樣子。

一如當年那般。

沈恪忽略掉周遭眾人驚愕的神情,微微垂眸看著眼前眼波粼粼的青年,過兩秒,輕聲問:“喝醉了?”

林簡懵然失措,先是搖搖頭,而後動作慢下來,又皺著眉,點了點頭。

看上去一副不大開心的模樣。

沈恪默默歎了口氣,解開黑色風衣的扣子,脫下來反手披在林簡身上:“那就回家。”

回家。

林簡雙肩無聲震顫,順從地沒有一絲反抗地被他拉起手腕。

而此時,始終狀況外的方景維卻突然出聲:“沈董。”

沈恪腳步微頓,沒回身,隻是稍稍側頭:“方總還有話說?”

“沈董,這不合適吧?”

短短片刻,就算方景維尚且看不出兩人之間究竟是何種關係,但憑猜測也一定是淵源匪淺,但就這樣讓人把林簡帶走……他又有些莫名不甘。

也就是仗著今晚醉意上頭,他居然上前一步,笑著問:“我的員工,您就這樣帶走了,於情於理,都不妥當吧?”

“……是麼?”沈恪側眸看他一眼,雖是聲中帶笑,但眸光中的餘溫卻淡了下來。

方景維陡然一驚,頓時酒醒了大半。

而此時,就聽沈恪聲色平靜地告知包括但不限於方景維的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的人,還輪不到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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