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就快過年。
這是林簡回國之後的第一個新年。在國外待得久了,他以為自己早已經習慣了異國他鄉逢年過節期間的疏離和冷清,對於傳統節日的期待感並不強烈。
而真的等到年關將至,他才發現並非如此。
那些真實圓滿的繁鬨與陪伴,那些曾經在他生活中出現過的熙攘和喧騰,原來他依舊渴望。
而今年,有沈恪和他一起過年。
年前幾天裡,沈恪果然推掉了大部分工作,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非常閒適的狀態,就連這些年跟著沈恪幾乎365天無休的徐特助都暗暗咂舌,不明白曾經的工作卷王沈董怎麼突然就開始主打一個修身養性消極怠工。
前兩天早晨,徐特助將一份年後需要舉辦的商業活動預案送到家裡來給沈恪簽字時,曾偷偷問過林簡一次:“沈董……最近一直都在家裡?就像這樣……修修花,逗逗狗?”
林簡視線掠過院子陽光房門口,正在和皮蛋搶花盆的人,眉梢輕挑,反問道:“這樣不好麼?”
“……好是好。”徐特助百思不得其解,心有戚戚焉,“就是這麼不習慣呢,昨天我打電話提醒沈董今天下午的線上視頻會議時,他居然像是壓根就把這事忘了似的,等想起來之後,還低聲說了句什麼‘大過年的開什麼會’?媽耶——這還是我那個曾經在商海大殺四方卷生卷死的老板嗎?”
“……”林簡的目光一直落在不遠處沈恪的背影上,沉默片刻,說:“這些年……他過得太累了。”
但他賺錢。
——徐特助在心底默默補充一句。
從林簡老家那邊回來的第二天,沈恪就給家裡的阿姨和工人放了年假,所以這幾天偌大的彆墅裡就隻剩下林簡他們兩個人。
日子過得清靜又愜意。
遛狗練字,煮茶讀書,看老電影或是散步。偶爾沈恪會被臨時性工作絆住,林簡也不會刻意等他,要麼就繼續去忙自己手上的事,要麼就一個人去完成兩個人原本的計劃打算。
從小到大,他都是這樣心性堅定又獨立自主,在沈恪麵前從不掩飾依賴,但在沒有沈恪的時間裡,他更能強大平和,卓立自持——依賴不依附,永遠清醒地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
而這些不需要言說道理,這些早已在細節處養成的習慣,都是小時候沈恪教給他的。
臘月二十八那天,他們兩個人一起去了趟商場,七七八八買了整整一後備箱的存貨,買的時候不覺得多,等到搬到車上時,林簡忍不住嘀咕:“這麼多啊……家裡就兩個人,該不會要吃到明年春節?”
而且……怎麼還買了這麼多零零碎碎的、平時根本不會買的東西?
林簡看著那一大包棒棒糖的包裝袋,陷入了自我懷疑。
——給沈恪買糖吃,他是傻了嗎?
“不至於。”沈恪將最後一個購物袋放好,順著他難以言喻的目光鎖住目標,頓了下後就笑著將那包棒棒糖拿出來一根,撕
開包裝後,趁林簡沒回過神來,直接塞了一顆到他的嘴裡。
“唔!”林簡愕然地看向他,“……沈恪!”
但嘴裡含著糖,這句詰問明顯氣勢不足,更像是帶了一點甜味的嗔怒。
“就算隻有兩個人,過年也不能潦草。”沈恪眼底噙笑,回答了他第一個關於物資采買超標的問題,而後看他兩秒,確實沒忍住,忽然抬手用指尖戳了一下林簡側臉被棒棒糖球頂出來的那一個圓鼓鼓的小包,問,“……什麼味道的,甜不甜?”
“……”林簡驚詫於這人的幼稚程度,含著糖愕然盯著他,半晌沒說出話來,僵持片刻,終於還是在他溫沉的笑意中敗下陣來,默默歎了口氣,點點頭,口齒含糊地回答:“草莓牛奶……甜。”
然後沈恪就非常不矜持地偏頭笑出了聲。
家裡的阿姨和工人們放假前已經將整幢彆墅從裡及外地打掃了一遍,但是在年前的某一天上午,兩個人還是象征性地給家裡做了次大掃除——全屋智能掃拖一體機器人紛紛領命出戰,不到兩個小時,三層彆墅室內纖塵不染。
林簡無語地看著窩在影音室沙發裡看紀錄片的沈恪,在享受“科技改變生活”的同時,也再一次感歎這人這麼多年不愛做家務的“甩手掌櫃”習氣。
由於晚上要帶皮蛋散步,所以兩個人在書房的練字時間一般就變成了下午。
熟宣鋪展開來,沈恪長身立於案前,執筆落墨,運筆走鋒間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懶洋洋的姿態,但筆下的字卻在時隔多年後,再次驚了林簡的眼睛。
飛文染翰,勁骨豐肌。
筆下之功——不練則退,不進則退,不勤則退,這是練字之人都深諳的道理。但對於沈恪這樣一個原本常年無休的人來說,這一手好字彆說荒廢,甚至愈發精進,不難猜想他是如何束身自修省身克己,才能穩住這手上的好功夫的。
如此一來,林簡提筆時就難免有些心虛。
尤其是當沈恪笑著說:“這兩天不是總嘀咕著要送我生日禮物?彆費事了,寫幅字,我裱起來,就當做你送的生日賀禮了。”時,林簡的心虛簡直到達了頂點。
臘月二十九這天,是沈恪的生日,而明天大年三十,則是他三十五歲的第一天。
林簡立於案前,握筆踟躕許久,最終還是歎了口氣,商量般同沈恪說:“要不……還是算了,我另外準備禮物,行不行?”
沈恪好整以暇地等他落筆,不徐不疾道:“不用,一幅字足以。”
而林簡根本不可能拒絕這個人提出的任何要求。
最終隻能硬著頭皮落筆,提筆運腕間看不出什麼異常,但兩個字沒寫完,一直站在身邊的沈恪就緩步走到了他身後。
外行人看熱鬨,內行人看門道——
熟宣之上,林簡筆下的字看似“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但實際上起鋒走勢間的力道卻是虛的,一勾一畫是浮於紙上,而非力透紙背。
而這一點,當然難逃沈恪的眼睛。
“我……我還是……()”林簡頹然歎息,方想轉頭告饒,身後的那道氣息陡然逼近,他話音一頓,霎時收住了未竟之言。
身後的人微微俯身.下來,林簡整個脊背都被沈恪攏在了懷中,隔著衣衫,林簡幾乎能感受到他心口處的跳動。
林簡無聲地咽了下喉嚨,被環住的身形僵直,一動不敢動。
下一秒,手腕被沈恪從身後不輕不重地握住,沉緩又平靜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吐息間還帶著溫熱的呼吸:指、腕、肘、肩協調配合,著腕位置壓低,不顫不晃,懸腕筆勢不限,不拘自運——小時候教過你的,忘了??()_[(()”
林簡被沈恪握著手,重新在紙上寫下八個大字,落筆時全程屏息凝神,收筆之時,才無聲無息地默默吐了口氣。
但願長年故人相與
沈恪看著紙上的這幾個字,很輕地“嗯”了一聲,淡聲笑道:“總算有點樣子了。”
而再一偏頭,視線就落到了林簡漫著薄紅的側頸上。
“……”沈恪訝異地微微揚了下眉,反應過來後不禁覺得好笑,偏偏對著林簡總是管不住自己手癢的毛病,直接抬起另一隻手,屈著食指,用骨節輕輕刮了一下他的脖頸,笑著問,“怎麼紅成這樣……唔,還很燙。”
“……”
這下就不單單是脖頸了,林設計師連著側臉都肉眼可見地染上了一層薄粉。
沈恪訝然失笑:“你這是……”
“閉嘴。”林簡從唇縫裡蹦出一句,冷著一張發燙的臉稍稍偏頭,“教完了?那放開。”
字雖然寫完了,但是沈恪還維持著那個將人圈在懷裡的姿勢。
林簡從小就是這個樣子,每每越是不好意思的時候,越要虛張聲勢,故意冷著臉冰人,這一招唬起人來屢試不爽,彆人隻要看見林簡臉上的情緒沉下來,自然會敬而遠之地避開。
而沈恪從來不是彆人。
“乾什麼突然發脾氣?”沈恪姿勢沒變,甚至輕輕晃了一下林簡被他握住的那隻手腕,低聲笑道,“怎麼越大越愛害羞?”
“……沒有。”林簡隻覺得自己半條胳膊都在微微發麻,強撐著麵色,看似有理有據地反駁道:“再說小時候你也沒這樣教過我。”
充其量是站在旁邊,偶爾用指尖壓一壓小林簡不自覺抬起來的手腕,哪有……此時這樣親密過?
“哦,那是我教得不稱職。”沈恪毫無愧疚之心地反省道,“我改,從今天開始重新好好教你。”
“你——”林簡對於他私下這副氣定神閒悠遊自在的樣子完全沒辦法,“我又不是八歲的時候,早就不用……”
“嗯。”沈恪略一點頭,接著他的話說,“八歲的時候沒有過的,現在正好補給你。”
“……”
林簡徹底沒脾氣了。
兩個平均身高超過185的大男人,這樣長時間疊著站姿寫字屬實不太方便,於是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裡,林簡坐在長案前,被沈恪從身後環著肩,握
() 著手,認認真真地寫完了一幅賀詞,又給家裡寫了幾幅春聯後,才算結束了這場難熬的“私教課”。
等沈恪終於大發慈悲地放開他的手腕時,林簡掌心早已是一片潮濡。
身後的人稍稍拉開了一點距離,林簡甩著手腕放鬆的動作一頓,憋在心口的那簇文火終於燒到成了熊熊烈焰,脫口道:“彆動。”
沈恪果然就停下本來想起身的動作,重新坐了回去,問:“怎麼了?”
林簡揉著手腕轉過身,臉色依舊發燙,但視線卻平直地落在沈恪臉上。
無論何時,這人永遠是泰然自若的神情。
林簡忍不住在心底腹誹——
所以,憑什麼沉不住氣的那個,總是自己呢?
午後的書房靜謐溫暖,一側的長案上置著筆墨和剛剛寫好的字,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依舊很近,墨香被地熱蒸騰上來,悠然飄落在他們周身。
林簡潛意識中恍惚記得,應該是自己先靠近的。
近在咫尺的呼吸間,鼻息交錯糾葛,而沈恪見他一言不發地慢慢偏頭靠過來的那一瞬間,隻是眼底稍稍閃過一絲驚訝,訝然過後,卻安靜地等在原位,沒躲沒動。
但林簡何其敏感,正是沈恪眸中那一閃而逝的意外,直直將他從混沌中抽離,一瞬間又拉回了現實。
巨大的尷尬和難堪潮湧般漸次滅頂——
林簡忽然想,我這是在乾什麼?
討歡邀寵麼?
可錯落相聞的呼吸還沒來得及徹底遠離,又在瞬間被人拉近,一刹那的慌神中,林簡隻覺得自己的鼻梁被不輕不重地碰了一下,下一秒,他所有的感官就在瞬間消失,唯有唇瓣上,徒留一抹輾轉的溫熱。
沈恪在林簡偏開頭的那一刻,忽然抬手抵了一下他的下頜,而後在他略顯慌亂的眸光中,徑直吻了下來。
不知道究竟該算是誰主動的。
但似乎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