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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落趣園”整體改造項目竣工那天, 已經是第二年的初雪時節。

一年多的工期,對於一個私人庭園來說不可謂短,由此可見“造景”之人於細枝末節處的點滴用心。

而這“觀景”之人, 則在三十八歲生日這一天,收到了這樣一份隆重又盛大的禮物。

彼時, 林簡站在新舊年曆交彙的時間節點上,拉著沈恪一路步行上山。

他們兩個人都穿著黑色的長款大衣,係著暗紅色的針織圍巾, 於風露清寒的夜風之中, 與萬家燈火最璀璨之時, 來到了“落趣園”庭前門口。

在整個重建的過程中,一開始沈恪還被允許時常來山上陪監工的林設計師, 而隨著工期推進, 尤其接近尾聲部分, 林簡說什麼都不讓他再來。

他想要保留一份欣然的神秘感, 等到沈恪生日這天,再讓他親手揭開。

夜風拂起的兩片風衣衣角摩挲糾葛在一起, 在被花木浸潤出清香的地麵上拉成一道纏繞的光影。

林簡拉著沈恪的手走進園中, 從入園處的假山亭台開始,繞過兩邊堆砌嶙峋玲瓏石筍叢, 行至園中占地麵積很大的兩座花閣, 再走過寒梅修竹暗香疏影, 沈恪忽然收住了腳步。

眼前是一座字碑亭, 間中由一條長廊橫貫,長廊簷角處墜滿了小巧古樸的銅鈴, 風拂過,脆聲伶仃。而長廊兩側則依次矗列著大小高低的字碑, 遠遠望去,落錯不一,相映成趣。

沈恪看了身邊的人一眼,而林簡則嘴角噙著一點笑意,朝那片碑林抬了抬下巴,示意說:“去看看?”

剛剛這一路走來,始終是林簡拉著他的手,而此時沈恪反手一握,將林簡的五指全部包在掌心,溫聲說:“好。”

從第一塊鐫刻的字碑起,沈恪一塊一塊的看過去,一直沿著長廊走到儘頭,聽見不遠處飛瀑的水流激蕩,才慢慢站定。

每一塊石碑上,入眼皆是筆鋒遒勁的字體,每一筆,都是沈恪曾經親手寫下的翰墨留香。

而林簡將這些字和那些浸在墨香中的往昔,全部為他拓刻下來。

沈恪垂落眸光,視線長久地停留在每一個字的每一筆提轉回鋒之上,以指腹微微摩挲,好半晌,才輕聲說:“原來的設計圖裡,並沒有這部分構造。”

林簡彎了一下眼睛,回道:“嗯,這是林設計的心血來潮。”

隔半秒,又問:“喜不喜歡?”

沈恪怎麼可能不喜歡呢?

指尖掠過字碑上的每一道橫折撇捺,他幾乎能想象的出,林簡是如何一個在手握纂刀,將他曾經寫下的清淨心緒,全部篆刻於此,以一種不懼櫛風沐雨般的堅韌,安穩地保留下來。

好半晌過後,林簡稍稍晃了一下被沈恪握在掌心的手,說:“還沒完,你跟我來。”

沈恪看向他的眼神溫沉似水,任由林簡引著他,走向另一處驚喜乍然。

他們穿過字碑長廊,走到長長的青石階儘處,入眼則是一座用湖石疊落三層的飛瀑,下臨深淵,上引活水,林石盤旋,嵌空精絕。池淵水脈雖然不深,但流向回環曲折,完美地將這座飛瀑流泉隱於花木扶疏之中。

這就是園林設計的精髓所在,山水之美,入眼入心。

而在這座瀑布的背側,又開鑿了一條狹長清幽的水道,清流潺潺的深處,林簡居然彆具匠心地在這裡修造了一座兩層艙體的石舫!

石構的船身梁柱之上架起了古樸木製的門窗掛落,沈恪被林簡拉著從岸邊上船,走到二層船艙內,林簡指著遠處他們還未去過的那座堂樓,說:“你看,從這座石舫上,可以一眼看到那裡。”

沈恪眸色沉沉,眼底蘊著冬季霧靄一般的笑意,問:“林設計師,有什麼說法嗎?”

“嗯……算是有吧。”林簡從遠處收回視線,轉而看向沈恪,說話時嘴邊呼出團團溫熱的霧氣,他神色依舊清清淡淡,但是眼底卻同樣隱著一點點零星的笑意,對沈恪說:“我記得還是很小的時候,你帶著我讀古代雕塑史,跟我說過,石舫又名不係舟,既指自由無牽掛,又喻漂泊無定所。”

“當時我就覺得,這像是在隱喻我的人生。”

“但是現在……”林簡話音稍頓,像是猶豫了片刻後又倏然間釋然一般,口吻鬆弛又篤定地說:“我將這樣一座石舫,泊靠在了你的私園中。”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你領著無處可棲的我回到家裡一樣。

給我暖房溫熱,許我無聲庇佑,予我此生安寧。

宛如扁舟一葉,終於找到了渡口長留。

所以我借景喻情,寄此明心——

哪怕我本不係之舟,餘生也隻在有你的地方虛遊徜徉。

你是我漂泊儘頭的那個家。

沈恪眸光微動,所有林簡說出口的、未曾說出口的話,他都聽得明白。

眼前的青年明明姿態神情清冷如山澗霧嵐,冽冽冰泉,但隻要眸光投向他時,永遠是溫軟順服的。

“林簡。”過了半晌,沈恪忽然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嗓音沉緩溫和,如這深冬辰月一般,“你對我……不必如此偏愛嬌縱。”

“這算哪門子嬌縱?”林簡怔了一下,隨即緩緩笑開,提醒他說,“比起你,我還差得遠。”

“……小叔叔。”林簡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在時針分針重合於最中央之時,輕聲對他說——

“生日快樂,願得年年歲歲,與你暮暮朝朝。”

*

這一年的春節小長假結束後,林簡正式入職“覽暉”,一家在內地注冊的設計公司,從成立至今不過短短幾年時間,便一躍成為行業新貴,業內翹楚。

新公司距離南市的家開車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在高度發達的現代都市中,這個通勤時間完成在林簡的接受範圍內,每天早晚往返,也並不覺得麻煩。

而且,每天都能回家的生活,必然是規律又熨帖的。

還有更巧的是,林簡入職幾個月後的一天,忽然接到許央的電話,說他剛剛進組的一個古裝戲,其中一個取景地就在林簡目前工作城市郊區的影視基地中。

於是在一個春暖花開,陽光明媚的周六,林簡就薅上了原本準備和他一起愜意窩在家裡的沈董,踏上了探班之行。

說是探班,但無論是林簡還是沈恪,之前都沒有這樣的經驗,畢竟娛樂圈和普通人生活之間的次元壁還是太厚,而等他們兩個在影視基地外圍的停車場停好車後,才發現事情並不像他們想得那樣簡單。

這個地基,好大啊。

駐地劇組,真多啊。

不僅僅是在基地駐紮進行拍攝的各個劇組,節假日期間,遊人的數量甚至比基地裡的演員明顯還多。

他們順著人潮一點點往裡擠,走在裡側的林簡此時頗有些狀況外的迷茫無措。

新聞上不都說……劇組拍攝的保密措施一般都做得很好麼?

可按現在這個情形來說,網上經常看到的某某劇組發律師函痛斥“偷拍路透”的情節,真的不是自我降智的行為麼?

就這人山人海的壯觀場景,想不被看見都很難吧?

何況這個影視基地在當地本來就是個景區。

怪不得許央曾言辭不屑地說過:“娛樂圈最擅長的就是自爆自炒啦,對這個圈裡的人來說,熱度比事實更值錢。”

林簡隨著人群亦步亦趨,偶爾旁邊的橫衝直撞,一不留神還會腳下踉蹌,他雖然沒說什麼,但嘴角始終輕輕抿著,臉色卻越來越冷。

忽然,垂在身側的手被人不輕不重地握住,林簡先是怔了一下,而後略顯驚訝的目光就順著手臂一直上移到了旁邊人的臉上。

“知道麼,中國人有句老話,能迎刃化解當下一切堵心的事。”

由於周遭密密匝匝的都是遊人,所以沈恪說話的時候稍稍偏了一下頭,唇角就貼在林簡耳畔很近的地方,溫熱的呼吸灑下來時,林簡忍不住抬手揉了一下耳朵,才冷聲問:“……什麼話?”

沈恪笑了笑,握著他的手怡然向前緩慢挪動:“來都來了。”

林簡:“……”

一直到兩個人隨著大部隊穿過了最為擁擠的入口通道,進到基地的中央廣場上時,周遭的空氣才開始通達流動了起來。

雖然廣場這邊的遊人不如入口處那樣擁擠爆棚,但是摩肩接踵的依舊時有往來,可沈恪剛剛拉住林簡的那隻手卻始終沒有鬆開,恍如無人之境一般,閒庭信步地穿梭於人海之中。

過了片刻,林簡有些不自在地晃了一下兩人交握的手,低聲提醒道:“……可以了,人多。”

沈恪在和煦溫暖的春陽中偏頭看他一眼,輕輕“嗯”了一聲,笑著回答說:“是,所以你握緊一點,省著一會兒我去兒童招領處貼尋人啟事。”

林簡:“……”

惡趣味!

雖然心底在吐槽,但是與他交握的手,卻再沒有抽回來。

沈恪就這樣牽著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在眾目睽睽的注視之下,迎著陽光,穿過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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