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隻好心裡一邊愧疚,一邊同意楊無邪的提議。
但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搬到了離蘇夢枕很近的一處閣樓。
溫柔有時會在這裡小住,住的就是她現在所處的閣樓的隔壁。
這讓她惴惴不安,忙問楊無邪是不是給她換錯地方了,但是楊無邪隻是笑著搖搖頭,表示這就是蘇夢枕的安排。
沈知意也隻好帶著一臉莫名地住了下去。
在金風細雨樓住著的這段時間,大概是她最心煩意亂的時候了。即便是在瘦馬門,她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整宿整宿的睡不著。
哥哥的事情,殺手的事情,各種各樣的她從來沒有預料到的麻煩一下子全進了她的腦袋,把她弄的頭疼不已。
最後她還是半夜翻起來,決定出去走走。
結果正好和同樣睡不著的蘇夢枕碰個正著。
夜晚的蘇夢枕看著比白日裡要更加脆弱。他的唇還是殷紅的,可他的臉卻蒼白的厲害。他靜靜地坐在台階上,月光在地上晃蕩,讓地麵仿佛也閃動起了一陣一陣地水波,也讓他的神情看上去更加漠然,像是正在思考著什麼。
沈知意提著燈,看著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前。
就在她猶疑的時候,蘇夢枕已經發現了她,他張了張嘴,像是想要和她說點什麼——可馬上,他就劇烈的咳嗽起來,伴隨著呼吸不暢帶來的喘息。那張蒼白的臉上也因為咳嗽的太過劇烈而染上了一陣殷紅。
沈知意這下沒有任何顧慮了,忙走上前。
他病的實在厲害——一點也不像那個在船上俯視她,有領袖氣質的男人,也不像那個把她從開封府手裡撈出來,總是帶著溫柔的笑卻好像什麼都在掌握之中的男人。
他看上去如此脆弱,脆弱到讓沈知意這個同樣打小就身體不好的人也忍不住擔憂起來。
儘管沒有什麼太深的交情,可他畢竟對她很好。
她的手安撫性地拍在他的背上,另一隻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被他涼的一顫。蘇夢枕看了她一眼,那冷的厲害的手也跟著蜷縮一下,但是終究還是妥協了,安靜地由她搭著。
見他一直咳個不停,她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就想著起身去喊人,卻被蘇夢枕猛地拉住——他看著狀態不好,但是卻還是輕易地把沈知意拉回原位。
沈知意也隻好坐在他旁邊,一直到他終於緩了過來,喘息了好一會才開口。
“我並無大礙,叫姑娘見笑了。”
他一邊說著並無大礙,一邊掏出手帕,擦拭自己嘴邊點點血跡。
他無疑是在撒謊。
沈知意自己的身體也不太好,但是如果到了他這個程度的話,還是會去叫醫生給自己看看的。這怎麼能叫沒什麼大礙呢?
但是想到在原作小說裡,蘇夢枕就一直是百病纏身的樣子……說不定對他來說,確實已經不算什麼大事了。
她還是有些擔心,想叫人過來,可她掙了掙被蘇夢枕攥著的手——卻愣是沒有掙開。
她還什麼都沒說,蘇夢枕就好像已經猜到了她到底想要去做什麼,對她露出一個笑,溫聲道:“不必喚人來,我已習慣了。”
“生病也是可以習慣的?”
“有的時候,即便有些東西你不喜歡——但是卻依舊要去習慣它,就跟人一開始成長就得習慣離彆一樣。”
沈知意聽到這裡就知道,他已經知道她見過一點紅了,大概也已經知道了孫羽、也知道了她的哥哥的事情吧。
她又掙了掙手,這次蘇夢枕沒有抓住她不放,任由她抽回自己的手。
她也沒有走開,而是蜷起自己的腿,乖巧地坐在他的旁邊。
讓她完全無法安眠的各種各樣的事情在她的腦袋裡晃蕩——她現在很想傾訴給他。
明明他們還完全沒有到可以傾訴煩惱的關係,可能是因為他明明說著安撫的話,可是語氣卻又那麼平淡的原因。
但凡他的語氣再認真,再關心一點,或許她都會覺得尷尬,感到不知所措了。
可他偏偏沒有,他就是這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讓她整個人都平靜下來。
她有好多話想說,有好多問題想問——說她真的好想她的哥哥,金風細雨樓能查到哥哥在哪裡嗎?哥哥為什麼會做一個殺手呢?哥哥過的好嗎?哥哥在這三年裡,有想過她嗎?為什麼,為什麼明明還活著,卻不願意見她?青衣樓為什麼要盯上她,為什麼偏偏要她死?哥哥到底是為什麼叛逃青衣樓,和她有關係嗎?
她肚子裡的委屈、害怕、擔憂,全都團在一起,讓她整個人都處在這些問題所帶來的情緒壓抑著,一直莫名的無力感一直在吞食她的理智。
她自己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其實是哭不出來的。
但是她能感受到身邊男人的呼吸,還有他雖然不多,但是確實存在的溫度,這讓她實在害怕一開口就讓他聽見她的哭腔。
蘇夢枕見她不說話,也並沒有再開口,安靜地望著天上的月亮——他本就是來看月亮的,一個人看最是悠閒,兩個人看也沒有什麼不好。
他們兩個人一個心事重重,一個腦袋放空地坐在一起,氣氛竟然還挺融洽。
一直過了好久,沈知意才終於提起勇氣,轉過頭對著蘇夢枕就要說話,卻看見他豔麗的五官——儘管這或許並不是一個適合用來形容男人的詞彙,但是沈知意看著他濃墨暈染開的容顏,腦子裡居然隻想得起這個詞。
她是第一次這麼近的看著他的臉。
和她映像裡蒼白文雅的容貌顯然很有些出入。他並不是清秀的長相,和蒼白皮膚極不相配的深邃五官和那雙堅韌的星眸,讓他看上去魄力十足。
因為帶了一些病態,所以這份豔麗染上了幾分頹靡,好像一朵剛開就要凋謝的花。
但他病歸病,但卻和病弱兩個字扯不上關係。哪怕他已經身體不適,佝僂起自己的脖頸,他的腰,他的腿,他的眼睛,依舊端正,依舊有力。
她可能確實看的有點久了,被他的這份反差所吸引,一時間忘記了自己剛剛醞釀了好久的話。
直到蘇夢枕終於轉過頭,眼神帶著疑問與包容地看著她的時候,她才慌亂地移過頭,支支吾吾好一會,憋出來一句和她剛剛打了好久的腹稿完全不同的話。
“……你冷嗎?要不要我把披肩給你穿?”
說完,她還真的把自己披著的毛茸茸的小毯子拉下來,往他的位置送了送。
手是往他這邊遞了,眼睛不知道為什麼,還不敢看他。
“……?”
蘇夢枕穿的並不少。
他已經習慣在還沒有冷透的天氣,穿著厚厚的狐裘了。怎麼說,也是要比旁邊半夜隨便披了個披肩就跑出來的小姑娘要厚實不少的。
更彆說,他還是個男人。
看了看姑娘並不比他壯實的身形,再看看姑娘也並不比他紅潤多少的臉色……不管怎麼說,也是輪不到她給他遞披肩的。
蘇夢枕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次被她逗笑了。
“或許,以你現在的穿著來說,現在該繼續披著它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才對。”
“可是你的手比我的還要涼。”小姑娘低下頭回答他,看上去很乖。
“那好吧。”
見沈知意沒有要把披肩收回去的意思,蘇夢枕無奈地接了過來——被一個同樣身體不好的小姑娘關心身體健康,還給他遞披肩取暖……這大概是蘇夢枕人生頭一回有這樣的奇遇。
見蘇夢枕接了過去,她才收回遞披肩的手。
沈知意這會真有點不知道說什麼了,這會再提起她原本想提的東西好像氛圍不太合適。隻好尷尬地把頭埋進自己的膝蓋裡,留一個黑黝黝的後腦勺給蘇夢枕看。
她的頭發很蓬鬆,看上去倒是很適合被摸頭。
但是蘇夢枕畢竟不是那種一點分寸感都沒有的男人,他隻是笑著看了會她的後腦勺,低頭捂住唇,又咳嗽幾聲後,把姑娘剛遞給他的披肩——又一次披到了姑娘自己的身上。
蘇夢枕湊過來的時候,沈知意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藥香,並不難聞,植物的苦澀和他自己本人的冷香混在一起,很好聞。
如願看到了姑娘再一次抬頭,因為詫異看向他,微微放大,像貓咪一樣圓溜溜的眼睛。
“不想和我聊聊天嗎?”
“……比如,那個被關起來的刺客?”
“你都已經知道了……對不對。”剛剛還用貓貓眼看著他的姑娘一聽到他主動提起她的心事,又縮成一團,好像怕被他看到她通紅的眼眶。
蘇夢枕並沒有馬上回答她,而是又看向了月亮——他當然可以馬上回複她,是、或不是,但是他知道,沈知意肯定不是想知道他如何回答,她隻是想要傾訴,而他也很樂意聽她傾訴。
果然,沈知意很快接著自己的話說了下去。
“他是來殺我的,如果沒有金風細雨樓,我就會死的。”
“可到現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做錯了什麼……你們所有人,知道的都比我多。就連哥哥……對我世界第一好的哥哥,我也沒有你們了解他。”
“這就是江湖嗎?江湖會把一個人改頭換麵,讓他變成我不知道的人,不了解的樣子嗎?”
蘇夢枕安靜地看著天空。
一直到沈知意又絮絮叨叨的聊了很多關於自己的苦惱,自己的困惑,自己的畏懼,才終於移開視線,望著她。
冷白色的月光把他的臉顯現出玉石一樣潤澤的光輝,他的表情帶出一種近乎神性的憐憫,卻又因為這份對世人一般無二的憐憫帶上幾分超脫的淡漠。
“未知確實會給人帶來痛苦。”
“人從生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就是在一直在探索未知。每個人都是第一次做人,很多時候,你可能連你自己都不了解,又怎麼能夠去了解除你自身外的其它人呢?江湖從來沒有能夠把人改頭換麵的能力,能改變一個人的,隻有他自己。如果他自己不願意接受改變,再怎樣的驚濤駭浪也不會讓他有一點動搖。”
他又狠狠地紮了一下沈知意的心。
小姑娘這會真的要哭出來了。
她寧願聽到蘇夢枕說,是的,是這個江湖太亂才讓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也不要聽他說,是她還不夠了解她的哥哥。
但是她也知道,蘇夢枕沒有在撒謊。
花滿樓也不會騙人——但是他總能用最委婉,最溫柔的語氣引導她,鼓勵她。他就像一盞黑夜裡的燭火,在手心升起,並永不熄滅。即便燃燒自己的生命,他也是溫暖的,明亮的,不會陷於黑暗的。
但是蘇夢枕不同。
他就像黑夜裡的月亮,離她不近,但是也不遠。高高地掛在黑色的天幕上,不忘綻放光芒,引導黑夜裡的行人,亦或讓黑夜裡的臟汙在他清正的光芒下顯形。
他感性的同時,又能保證絕對的理性。他的情商當然不低,隻要他願意,他也可以哄得小姑娘破涕而笑,可是他偏要戳破她不切實際的言談,偏要用他的話去分析事件的真相。
她覺得很委屈,可是她知道他是對的——可她還是難過。
於是她也隻好帶著賭氣的問他:“那麼你呢?”
“你說未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那麼你呢?”
“你是金風細雨樓的樓主,你知道那麼多彆人知道、或者不知道的秘密。那沒有未知的生活又是怎麼樣的?”
“一樣的痛苦。”蘇夢枕嘴角牽起一個淺淡的笑,並不為她帶著些質問的語氣而生氣,而是依舊認真的回複她。
“什麼都知道,也會痛苦嗎?”
蘇夢枕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還沒有到什麼都知道的地步……就好像,我也是在認識你之後,才知道江南有一個如此漂亮、如此有趣的荷花姑娘。”
這話一說完,他就感覺到有些不妥——雖然他說的依舊是實話,但是這樣和一個未出閣的少女說話,還是不太……
他轉過頭去,就看見沈知意的頭埋的更加深。
儘管他們現在的話題很嚴肅,儘管就在剛剛,沈知意還有點小賭氣,但是被蘇大樓主這麼一打岔,平生少能見到幾次直球的廢宅少女還是被他的話說的一時慌亂。
蘇夢枕看不到她的表情,隻看見少女的手在自己的裙擺上扯個沒玩,耳朵也紅彤彤的。
真的好像貓咪在扯毛線團。
蘇夢枕覺得好笑,不忍心她再這樣欺負自己無辜的小裙子,在短暫的停頓了一會後,正了正色,繼續對她開口:“有的時候什麼都知道,會比什麼都不知道,痛苦的多。人隻有在未知的情況下,才懂得什麼叫敬畏。當世界上的一切對你來說,都不再神秘的時候,你就理所應當的失去了做人最需要的敬畏心,所有的一切對你而言都會失去吸引力。”
“而我還並沒有到什麼都知道的程度。”
“一個什麼都不知道和什麼都知道的人,都有各自的痛苦。而像我這樣一知半解的人,既不能像什麼都不知道的人一樣輕鬆自在,每天沒有憂慮的活著,也不能像什麼都知道的人一樣,不再困惑不再憂慮。”他說了很多很多話——其實他本沒有必要浪費難得獨處,難得放鬆的時間,和一個還算不上多麼熟悉的少女談這麼多心。
蘇夢枕也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耐心。
大概是今天的月亮,實在很好。
看著這樣的月色,讓蘇夢枕的心情也好了起來,甚至願意讓自己說話帶上一些感性,不光是完全的理性。
“至少你有一個好哥哥。”他完全知道她難過在哪裡,也完全知道用什麼樣的話可以讓她少難過一些。
“他在你來到江湖以前,就已經是個非常有名的殺手。”
“但是,我就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她還有一個妹妹的事情,如果不是你出現在我的眼前,恐怕我永遠不會把你跟他聯想到一起。或許……他也暗地裡,在用自己的方式在保護你。如果他真的不在乎你,以……”蘇夢枕本來想說,以他現在那顆人頭的價格來說,但是想想又不太合適,換了一下說辭,“以他如今的身價而言,多的是人想知道他的家庭,他的真實身份。如果他沒有刻意的保護你,你早在兩年前,就會被全武林知道,你是誰的妹妹了。”
沈知意聽了這樣的話,反而心情更加低落……這當然不是蘇夢枕沒有安慰到點子上,恰恰相反,他完全聊到了她的心事。可是這樣反而更讓她為許久沒有見到哥哥這件事感到難過。
“我知道他是一個好哥哥。或許,關於他,我也隻有這件事,比你們都要了解。”
一直把自己包起來的貓貓終於再一次探出頭,但是眼眶卻紅的厲害,好像馬上就要落下淚來。
蘇夢枕看著這樣的姑娘,低頭又咳嗽了幾聲,突然說了句和眼下他們在聊的事情毫不相乾的話。
“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月色。”
沈知意被他這樣突兀的轉移話題,說的一愣,終於又扭過頭看著他。
眼眶裡快要掉下來的淚花都因為這一時間的困惑停在眼睛裡,不再打轉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你看……即便我和你的身份,你的過往,沒有任何的聯係,但是我們依舊在看同一輪月亮。”他的眼睛很明亮,映出姑娘愣愣地看著他的倒影。“那麼,或許你哥哥現在,也正在和我們賞著同一輪月亮,為什麼不看看它呢?”
沈知意很少能和人對視這麼久——他們總因為她的美貌,忍不住逃避式的移開視線,亦或那雙看著她的眼睛裡帶出溢出情感,讓她不想、也不敢和對方繼續對視下去。
這還是她第一次,能這麼安靜的,久久地和人對看著。
直到她真的整個人都被他的眼神安撫下來,蘇夢枕才拿開摸她腦袋的手,移開了看著她的視線。
這是一個沒有手機,沒有電腦的時代,這輪孤零零掛在天上的月亮,也沒寄托什麼相思——沈知意在今晚之前,反正一直都是沒有什麼浪漫細胞的,看見月亮也隻想得起月餅。
但是,僅限今夜——沈知意也學著蘇夢枕的樣子,看向天上的月亮,突然覺得,月亮也確實是十分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