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孫羽是誰。
在武俠小說裡, 他並不出名,在遊戲裡,也是隻有乞丐和江湖俠女二周目才可以攻略的隱藏角色。
觸發方法非常困難,隻有兩個辦法能認識他:1.加入青衣樓, 成為頂尖高手, 並在青衣樓聲望夠高的情況下, 會在主人公17歲左右觸發追殺叛徒孫羽的任務。2.金錢大於2W白銀,給青衣樓派護衛任務,而且必須要17年以前下發護衛任務,否則無法認識他。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想要達成,都非常的困難。因為遊戲開始的時候,主角就已經16歲了, 也就是說不開修改器的情況下一年時間做到青衣樓頂尖殺手的位子或者一年內湊夠2W白銀,都難的讓人頭皮發麻。
沈知意一直玩的是富商之女路線,所以也從來沒有攻略他的機會,也從來沒有了解過他的原作故事, 所以對於他, 她也是一知半解的。
眼前的男子已經顯現了自己的名稱,一點紅——可他為什麼要平白無故的提起孫羽?又為什麼要說孫羽為了她而金盆洗手?
結合她自己看過的有關富商之女哥哥失蹤的那篇分析貼,沈知意突然有了一個猜測。
她的手搭在鏽跡斑斑的鐵門上, 一字一頓的問他:“孫羽……是誰?”
一點紅本不想回答——作為一個殺手,話越少, 才越討人喜歡。
但是看著那雙通紅的眼睛裡透露出的並不是他常見的威脅,而是少女滿滿的哀求的時候,他的喉頭忍不住動了一動。
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快要碎掉的洋娃娃。
奇怪,明明那些或好看, 或醜陋的人物對象抱著他的腿哭求的時候,他也從未有過這種心頭發顫的感覺。
“……”
他想伸出舌頭,舔一舔自己的唇。
乾的發疼。
他並不是沒有過段時間滴水未進的時候。
但是從沒有哪個時候讓他的嘴巴乾到心裡都有一股奇怪的乾渴的時候。
一直過了好久好久,久到沈知意都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他才回答了她。
“一個害的你被我追殺的人。”
沈知意聽到這裡,心裡的那個猜測徹底確定了下來。他對她說著這樣的話,但是沈知意心裡的喜悅居然超過了對被追殺的畏懼。
一顆顆珍珠一樣的淚水從她閃著光的眼眶裡掉下來。漂亮的、可愛的、脆弱的想讓人捧在手心裡的洋娃娃在這一刻出現了讓人一看就心痛的裂痕。
但是她自己其實是欣喜的。
沈知意玩遊戲的時候,真的不太在乎這個三兩句的背景板哥哥——畢竟他根本沒有任何劇情可言,遊戲裡,甚至沒有說她哥哥叫什麼名字。完全是分析貼在分析,她甚至都沒有把身份分析貼看完。
可真的穿越了之後,她真的沒法忘記那個會乘父母不在的時候偷偷背她出去玩,在她生病的時候晚上偷偷溜到她房間,給生病而睡不著的她講一夜故事的哥哥。
雖然官方那邊也隱約透露了哥哥沒死的消息,讓她心裡不太慌亂,但是這不代表她不想他,不想再見他一麵。
在一點紅提起孫羽這個名字之後,她幾乎很快就能肯定,孫羽就是她的哥哥,那個愛她,珍惜她的,對她而言,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他……他還好嗎?”
“一個害得你被人追殺的男人,你還要問他過的好不好嗎?”一點紅冷笑一聲,問著她。“如果你不在金風細雨樓,如果我拿到的金風細雨樓的地圖更詳儘,你這會已經因為他而死了。他是一個要害你沒命的人,大小姐。”
他喊著她大小姐,聲音裡卻帶出幾分刻意的嘲諷。
他知道這個看上去很懵懂的大小姐或許已經猜出了孫羽是誰——哪怕他的名字和她想著的那個人的,截然不同,可她還是這麼快的猜出來了。
一點紅不得不承認,孫羽確實有一個很不錯的妹妹。
但是他偏不要孫羽這樣得意下去。
他偏要恐嚇她,嘲諷她,輕蔑地在她麵前肆無忌憚的詆毀著她的哥哥——或許也談不上什麼詆毀。一點紅從來不愛巧言令色,生搬硬造那一套,他說的都是實話。如果不是孫羽叛逃,他不會殺她。如果不是金風細雨樓,她就一定會死。
或許他會給她立個墳,亦或是之後,見到她的哥哥,轉達他她的墳墓究竟在哪——他也還會和現在這樣,記住這雙漂亮的眼睛,憐惜這個可愛的少女。
但他絕對會殺她。
哪怕他再覺得難忘,再覺得特彆,也一定會殺她。
中原一點紅相信自己的劍,也相信這個在死亡中生長的自己那已經和劍沒有什麼分彆的冷酷的心。
但是少女在聽到了這樣的話後,依舊沒有如他所想,露出畏懼的,震驚的表情。而是笑起來——那雙因為剛哭過而霧蒙蒙的眼睛本來已經十分好看,但是她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樣子……一點紅覺得,是要比她剛剛哭著的樣子要更好看的。
“……”一點紅抿唇,看著她笑起來的樣子,明明他的眼睛告訴他,這樣的姑娘顯然更加動人,可他的心裡卻是和眼睛感受的享受截然不同的煩亂。他甚至說不出自己究竟為什麼這樣的亂。“你笑什麼?”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那本冷硬的聲線此刻竟然也被他的心帶出了幾分不易被人察覺的慌亂。
“看來,他還活著。如果他已經死了,你一定會告訴我的,而不會和我說這麼多的話。”她的語氣很篤定。
“也許你不該去相信一個殺手說了什麼,更不該隨便揣測他甚至還沒有說出口的話。”
“我不相信什麼殺手,也並不是隨意揣測。”沈知意認真地回看他,再一次一字一句地,堅定的對他說,“但是我相信你。”
“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沒騙我。”
“……”
怎麼世界上會有這樣蠢的人?
一點紅覺得好笑。
怎麼會有一個,隻見過彆人一麵,就輕易相信彆人的人?——還是個渾身是血,形容狼狽的,要殺她的殺手。
隻因為這雙眼睛?
這雙不會發光的,經常被鮮血映照出一片暗紅色的眼睛?
他冷冷的看著她,嘴角勾起一個笑——但是那笑淺的厲害,甚至稱不上是個笑,隻是麵部細小的抽動罷了。
他有點生氣。
按照常理來說,他該為她的話心動,為她的話喜悅的。
可一點紅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不知道什麼是快樂,也不知道什麼是心動。
看著那雙亮的驚人的眼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氣從何而來。
可他就是生氣,心口處悶的厲害,有一種奇妙的躁動想要衝出這人形的軀殼,想打碎這幽暗的囚籠。一種想要把自己整個人都撕碎,再重新拚補起來的躁動讓他這份莫名其妙的憤怒又跟著染上了幾分奇特的不安。
“可笑。”
他想傷害她。
想看她倉皇離去,想讓她厭惡他,遠離他,彆再來靠近他了。
這和他殺人時,隻想著完成任務的殺意不同。
就像是刺蝟遇敵時會伸出自己的尖刺保護自己一樣,他這份不由自主的憤怒來自於他身體內,被少女誘發出的不安。
一種直覺在警示他,他可能會因為這個少女得到新生——但是,更可能因為她迎來毀滅。
但是顯然,一點紅不光不善於說好話,也不善於說壞話。他能做的,隻是露出一個好像輕蔑且嘲諷的眼神,用對沈知意說不上有什麼殺傷力的話,試圖給彼此建造一堵心牆。
看著這樣的一點紅,沈知意一點也不畏懼,一點也沒有考慮過要退縮。
她看到他頭頂增加好感的提示,並順著這點提示,看到了他柔軟的內心。
她想要抓住他,抓住這個目前唯一一個可以給她提供哥哥線索的人。所以她迎難而上,頂著他所有未宣於口的抗拒,偏偏就要走進他。
“你知道的,你知道他在哪的,對不對。”
她知道她在利用他。
他也知道她在利用他。
用她又一次淚水瑩瑩的眼睛,用她緊緊攀附在鐵欄上的手,用她的唇,她試圖走進他的肢體動作,引誘他、請求他、利用他。
她隻是想要知道哥哥的下落而已。
一點紅馬上就為自己剛剛覺得她愚蠢天真的自己感到好笑。
是了,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隻光看眼睛,就可以輕易相信彆人的人。
隻有他,隻有他——被那雙乾淨的,閃爍著生命的光亮的眼睛奪去了心智,竟然以為對麵也和他一樣,是個蠢得厲害的蠢貨。
他應該和以前,麵對哀求他饒命的任務對象的時候,輕描淡寫地拋去一個不在乎的眼神,留下眉間乾脆利落的一點朱紅時的心緒一樣,就那麼乾乾淨淨的,不帶任何情緒的——拒絕她。
亦或是輕蔑地再露出一個冷笑,把對方視作礙眼的雜碎垃圾。
可是他的喉頭一直緊鎖著,帶著一股子奇妙的癢意,讓他沒法再和以前那樣,隨隨便便的回答她,亦或者乾脆不回答她。
隻因為她已經在他的眼睛裡了,已經在眼睛裡的人,又要怎麼跟以前那些他根本不放在眼裡的人相提並論呢?
最後的最後——這位曾經的青衣樓第一殺手,即便是現在,也依舊聲名不減的中原一點紅——他終究選擇了敗下陣來。
“他還活著,但是到底去了哪裡,沒人知道。”
——————
厲害,真是厲害。
看著前麵像遊魂一樣飄飄忽忽地往自己房間走的沈知意,楊無邪發自真心的感歎起來。
中原一點紅是一塊多麼難啃的骨頭,參與了審訊的人都是知道的——那麼多刑罰落在他的身上,他一聲不吭,讓人都忍不住懷疑他是個啞巴了。
等沈姑娘一來,他們才發現,他並不是一個啞巴,頂多算是個不善言辭的人罷了。
她那雙眼睛就那麼一望,眼淚就那麼一淌,這江湖上赫赫凶名的金牌殺手就服了軟。
但是楊無邪完全能理解中原一點紅的做法——如果哪天,這位美貌可人的沈姑娘也那麼直勾勾地看著他,哀求他的話,如果不是涉及什麼重要的不行的隱秘,恐怕他也是要忍不住告訴她的。
沒有弱點,她就製造弱點。
無論如何,一點紅終究是個長了眼睛的男人,而沈知意畢竟是個美得讓人難忘的女人——或者說,少女。
不過這樣厲害的少女此刻卻神思恍惚地走在路上,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美貌,還有她剛剛為了求一點紅透露她哥哥行蹤時展露的風情究竟會給她帶來什麼。
她無疑是幸運的。
而且她還總是遇到好人。
長著一張這麼美的臉卻生在並沒有什麼野心的富貴之家,即便流落江湖,也依舊沒有過過一天的苦日子——也沒有人舍得讓這樣的姑娘過苦日子。
上一個能讓楊無邪如此感歎,甚至有些畏懼的,和她一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那個少女的名字還叫雷純。
但是即便是雷純,也是要靠她的智計,靠她不輸給男人的堅毅,再加一點掩藏在溫柔下的冷酷與殘忍,才能讓他畏懼,讓他退縮的。
可眼前的這個少女,她隻需要用她的一雙眼睛,一滴淚,幾句楚楚可憐的哀求,就足以讓他感受到恐怖。
他一路護送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就匆匆道彆,甚至不敢再去看她的他明明已經見過好幾次的那張臉,那雙眼。
明明她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女——隻是美的太過分了一些。
但好在並不是他一個人對少女生出了畏懼,旁邊許多同樣見過少女的侍衛也是一樣的緊張,和他一樣的低著頭不敢再看她。
大概是因為暫住在金風細雨樓的沈姑娘從來都是淺笑著的,像個玻璃瓷人,美、但是卻好像沒有什麼生氣,讓他們能用看畫一樣的態度去輕鬆的麵對她。可當她鮮活起來之後,他們反而不能再用以平常心去看她了。
好在沈知意這會還在想事情,所以也沒有看見他們這會奇怪的表現。
幾人告辭離開,對看幾眼,忍不住一起長出了一口氣。
楊無邪決定把今天發生事親自轉達給蘇夢枕……雖然這件事後麵肯定也是要報告的,但是沒想到沈姑娘掉了兩滴眼淚能讓一點紅說那麼多話,這些信息足夠他去煩一遍忙的要死的蘇夢枕了。
他本來隻是想讓沈知意看一眼一點紅,讓她對自己的處境警惕一些的。
真是沒想到……
楊無邪一邊往蘇夢枕那邊趕,一邊心裡又是一陣的感歎。
“……我知道了。”
聽完楊無邪的報告,蘇夢枕並不為這些信息感到驚訝。
他心裡早就已經猜的七七八八了。
蘇夢枕正想讓楊無邪退下,突然又想起來了什麼,按了按額角,讓楊無邪重新給沈知意安排房間。
“既然青衣樓真的準備對她下手……金風細雨樓雖然安全,但也不是時時安全。若是真的密不透風,也不至於真的讓一點紅找了機會進來。”
“把她的房間安排的中心一點吧。”
說完,蘇夢枕掩住唇,又咳嗽一陣,好一會才緩過來。也不再去看楊無邪的表情,繼續批起了好像永遠也批不完的公文,永遠也看不完的情報。
楊無邪低頭應是,便離開了蘇夢枕的房間。
但是走之前,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蘇夢枕——和離開暗牢前,看著一點紅的表情如出一轍。
蘇夢枕當然是個好人。
但楊無邪並不覺得他是個濫好人,隻因為溫柔的一句話就收留一個少女倒還好說,在少女明顯是個麻煩的情況下,甚至還給她換到更安全的環境……或許……
他斂下眉眼,又想起雷純,想起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的糾葛,想起蘇夢枕和身在對立麵的雷純之間的糾葛。
最後,他想起沈知意那讓人驚駭的美貌,和讓人忍不住心軟的風情。
——
沈知意成功搬了院子。楊無邪請她搬房間的時候,態度實在很誠懇,倒讓沈知意不好意思起來。
她知道,一點紅的潛入完全是因為她的原因,和金風細雨樓沒有什麼關係。她不過是借著溫柔的關係,死皮賴臉住進來的過路人,什麼也給金風細雨樓帶來不說,還總是給他們添麻煩。
可如果真的要離開金風細雨樓,她又能去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