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的輿圖,極是少見,但這就罷了,輿圖前的地上,竟還擺放了一個巨大的矩形沙盤,長約二丈,寬一丈五的樣子,占了半間屋的地。沙盤之上,舉凡山地、河流、森林、沙漠、城池、乃至村莊道路等等細節,無不一一體現,模型製作精良,猶如微縮了的景觀,一些主人認為或重要的地點之上,則插滿各色小旗。
如此一個沙盤,麵積之龐大,製作之精細,薑含元實是生平頭回所遇。
她也一眼就認了出來,輿圖所示地域,是河北諸多州郡以及更北向的朔、恒、燕幽等地,那些地方,從前本屬晉國,但如今,儘數都在北狄掌控之下。而地上這座沙盤,則更加具體,著重體現的,是以雁門為中心而拓出去的恒州肆州等地。
地理輿圖,非一般人可以接近,即便是領軍作戰的將軍,也隻能在戰時暫時擁有,戰事結束,便必須及時歸還朝廷,嚴禁私留或是複製。普通的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像眼前如此大的輿圖和根據輿圖而製的如此精良的巨大沙盤,薑含元頭回見到。猜測輿圖應是前頭的某個皇朝留下來的珍圖。
她有點被眼前的這座巨大沙盤給震撼到,心情忽然也莫名激動了起來。
“過來!”他站在沙盤旁,看了一眼,轉臉,衝她勾了勾指。
不知為何,他此刻的這個動作和神態,忽然竟令薑含元生出了幾分似曾相識之感。她微微一個晃神,收了雜念,快步走上前去。
她先看的是地圖。地圖包含的地域不但廣闊,上麵描繪的地點,果然也比她曾見過的來得更加豐富和精細。
“原圖來自晉廷,皇甫氏覆亡之際,有人為投效而獻,原圖破舊不堪用,此為複製。至於沙盤,乃我當年北巡歸來之後,因一念而起,據輿圖和我自己的回憶所製。盤中一沙一石,一城一木,你之所見,未曾假手於人,全部是我親手打造,前後費了我半年時間。”他又向她介紹起沙盤。
“你看此物如何?”最後他發問,看著她。
“極好。”薑含元如實說道。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方才叫你,你還磨磨蹭蹭不願來!”
攝政王的眉間,隱然露出幾分少年得意似的怡然之色,“那會兒我還是安樂王,空閒多。”他補了一句,說完,神色很快便轉為凝肅,再次望向了她。
“薑氏,你對邊線一帶應當很是熟悉,你看下,有無查漏補缺之處。”
薑含元對以雁門為中心而拓延出去的現正處於對峙狀態的北方邊線,確實非常熟悉,甚至可以這麼說,沿線,哪怕是小到一個村莊,一條橋梁,她都能做到心裡有數。這道東西綿延長達千裡的線路,從前是她跟隨父親巡邊,十七歲後,就由她代替,每年親自要走一次。
她聚精會神,對照著輿圖和沙盤,一個一個地察看標識,包括最小單位的村莊,若有發現和自己認知不符的,便一一指出。束慎徽坐到了近旁的一張案後,取了紙筆,凝神聽她說話,運筆如飛,一一記錄,有時遇到感興趣的,便插話詢問,她也詳細予以解答。
鐘漏一刻一刻下沉,時間飛快無聲流逝,不知不覺,等薑含元將這道她熟悉的邊線全部審看完畢,已是下半夜了,逼近寅時。
他看起來毫無倦意,精神倍加,放了手中的筆,起身走來,停在輿圖之前,仰麵望了片刻,目光最後落到邊線之北的大片區域,指著說:“朔、恒、燕、幽!等著,終有一日,會叫輿圖一一換回顏色!”
他又望向站他身旁的薑含元,目光炯炯,“到了那時,薑氏,我可陪你縱馬馳騁,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薑含元知他隻是一時有感而發,抒他胸臆罷了。
他口裡的“薑氏”,未必就是自己,隻不過現在,他身旁站著的人,恰就是自己罷了。
至於將來,若真有那樣的一天,他身邊的人,換成是誰未必可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個人,必然不會是她。
她並不是很想延續這個話題,笑了笑,便看了眼屋內鐘漏。
他循她目光望去,一頓。
“太晚了,該回了!今晚有勞你了。”
他走了過去,收了今夜做的一疊口述記錄,放落帷帳,將輿圖和沙盤遮了後,熄掉燭炬。她隨他一道出來,回往繁祉院。
長安長夜,庭宇幽闃。兩人腳前庭間陰向甬道的兩側,因白日難照日頭,依然堆著積雪。青色板岩鋪就的路麵之上,晃著一團朦朦朧朧的光。那是他手裡提著照路的燈籠的光。
出來後,他雖沒再開口了,情緒卻仿佛還停在片刻前,走了段路,忽然轉頭,打量她一眼,又是一眼。
薑含元起先裝作不知,待他反複看了自己好幾眼,定力再好,也忍不住了,偏臉,望了回去:“殿下看我作甚?”
他笑了起來,眼眸在燈籠照來的光暈裡隱映雪色,“也沒什麼,“他解釋,”隻是方才忽然想起來的。你既從小長於軍營,那麼那年我去你父親的所在巡邊,不知你是否見過我?那年我十七歲,你應當隻有十二三歲吧?”
他說完,上下打量她,似要從現在的她看出她當時的模樣。
薑含元心跳驟然加快,頓了一頓,用平靜的語氣應:“未曾有幸得見殿下之麵。我那時恰在另個營地。”
他收了目光,點了點頭:“我想也是如此。那時你若也跟在大將軍的近旁,我必留有印象。莊子言,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少年時渾然未覺,如今方知,誠不欺我。”
他的語氣裡,略見感慨,“猶記當時……”
他起了個頭,忽然又停了,不再說話。
薑含元也沒有出聲,這時,一陣挾著殘雪冷氣的夜風穿牆而來,掀得燈籠晃動,光暈裡,二人身影隨之交織搖擺。他再望她一眼,停步放下燈籠,抬手便解了身上那件黑地織錦夾裡外袍,往她肩上披了過來。
“你冷吧?出來衣服穿得太少了。怪我,有時太過性急,方才催你催得急了。”
他一邊替她披衣,一邊道,語氣輕柔,帶了幾分自責之意。
薑含元一頓,立刻拒絕,要將衣物還他,“我不冷,殿下你自己穿……”
“不必和我爭這個了!快些走吧,屋裡暖。”
他的話裡帶著不容拒絕的口吻,說完提起燈籠,繼續朝前而去。
薑含元還在原地停著,他走了幾步,覺她沒有跟上,便轉臉。或是此刻他的心情仍頗愉悅,瞥了眼她,口氣若也帶著幾分調侃,“堂堂長寧將軍,怎的呆頭呆腦?要在這裡吹風不成?還不來?”
薑含元驟然回神,手裡暗暗握著那衣襟,悶聲一言不發,低頭跟了上去。